三月初,谷雨节气。
一道圣旨匆匆送入了晔王府,接旨人是萧令言。
如今萧寒婵的死已经真相大白,真凶萧敛月也已经伏法,萧令言的身世被揭露,虽与萧家再无关系,但她毕竟救过圣命,更曾不止一次出手相救与诸位公主与皇子,功不可没。
这些天,到常宁殿为其求情之人令人瞠目结舌,撇开祁晔的坚持不说,从东宫太子夫妇,到性格古怪、不愿与人相处的祁婳,全都为她出面了,甚至就连平日里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整天只知道练兵布阵的沈流霆,在祁渊问他的意见看法时,都认为萧令言无过。
思量了数日,考虑了诸多因素,最终祁渊决定,除了萧令言与萧家再无瓜葛之外,她的其他身份不作任何变动,长懿郡主的封号不变,与晔王的婚约亦不变。
小公公宣完旨后,冲萧令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命随行的人即刻将从宫中带来的补品与伤药送进了行云阁,道是圣上听闻她前些日子受了寒,担心她身体有恙,特意让太医院那边准备的上好的补药。
能在皇城里占得一席地位的人,都是有眼力价儿的,虽然祁渊没有说太多,但是就凭着长懿郡主如今这丝毫不受影响、反倒受看赏赐的结果来看,有没有萧家人这个身份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本人已经在帝后面前站稳了脚,见着了可不得好生巴结一番。
原本这样的处置结果已经让不少人觉得不可思议,却没想到更不可思议的在后面:第二天,又传来一个消息,祁渊命人在帝都城南择了一处幽静安生、风景极好的宅子,重新修整扩建了一番,作为郡主府赏赐给长懿郡主萧令言,三月初八后便可搬入。
建郡主府这件事不是没有过,可是祁朝百年来,也就只有当年建朝时曾助太祖一臂之力的那位女子被封为郡主之后赐了府邸,萧令言是第二个。
此事一出,顿时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只是百姓素来健忘,高门贵府的那些事也就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待有新的故事和传闻,便会忘了之前的那些。
风雨天过去,天气终于渐渐转好,难得今日风和日丽,青漓在晔王府憋闷了多日,拉着秦衍一起上街逛了逛。
两人买了不少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的东西,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正提着一只小篮子,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晃着。
“沁儿?”青漓仔细看了看,喊了一声。
沁儿立刻停下脚步,循声望来,看到青漓和秦衍,她顿时面上一喜,喊了声“青漓,秦衍”,下一瞬,待两人走到近前,她突然鼻子一酸,红了眼睛,低头掉下眼泪。
“怎么了?”青漓不明所以,将所有东西都交给秦衍,拉过沁儿的手问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沁儿摇摇头,哽咽道:“不是我,是二小姐……”
“二小姐?”青漓皱了皱眉,“二小姐现在……”
不是府中唯一的小姐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这话未出口,“那可是将军府的二小姐,谁敢欺负她?”
“是老爷。”沁儿说着又抹了抹眼泪,“老爷因为大姑姑和大小姐的事,向圣上告了假,这段时间一直休沐在家,卧病在床,二小姐敬重他是父亲,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伺候汤药,有时候天没亮就要起身熬药,可老爷却完全不领情,把二小姐送去的汤药打翻了,还说……”
她突然哭得更厉害了。
“还说什么?”
“还说,为什么走的那个是大小姐,不是别人……”
青漓握了握拳,和秦衍相视一眼,而后带着沁儿去找了一家饭馆寻了个位置坐下,听她仔细讲了讲这段时间将军府发生的事。
行云阁内,萧令言缩在藤椅里,手中捏着翻到一半的《临渊录》,听了青漓所言,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
“身为一个父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看来这些年在他眼里,除了萧敛月之外,他根本没把其他的人真心当做他的女儿。”萧令言嗓音冷冷的,捏着书的手也在渐渐加大力度。
青漓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冷哼一声道:“也真是奇了,二小姐这么好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女儿?我倒觉得,所有人之中就只有萧敛月和他脾性相投,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完,她又退回到萧令言身边,小声道:“那,小姐,咱们要不要帮帮二小姐?”
萧令言垂首敛眉,紧紧抿唇,思忖良久,幽幽道:“她和我不一样,她是真正的萧家人,是萧素的女儿,这是他们的家事。”
青漓心里明白,只是一想到沁儿哭得那个残惨样,又有些于心不忍,不由轻叹一声,“二小姐要是能尽快嫁出去就好了,就不用留在将军府受欺负了,就让那个人自己在将军府待着,孤独终老。”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青漓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萧令言什么,她展眉一笑,深有其意地看了青漓一眼,喃喃道:“会的,他那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恶人自有恶果。”
就算是她自己最终也得到那个恶果,她也认了。
秦衍来的时候,青漓正在院子里将之前收集来的草药按照萧令言的吩咐分拣开来,分拣的时候想到沁儿和萧如锦的事,不由走了神,就连秦衍走近了也没有察觉。
直到秦衍突然提高嗓门说了一句话,她才突然回神,睇了秦衍一眼,“你怎么来了?”
秦衍朝屋里看了看,嘿嘿一笑,凑到青漓身边问道:“郡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搬去郡主府?”
青漓眨眨眼道:“不是说要三月初八以后才能搬吗?明天才是三月初八,就算要搬,也要明天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衍挠挠头道:“我就是想问问,郡主府初成,咱缺不缺个侍卫统领什么的?”
青漓闻言,挑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呵呵一笑,“怎么,你好好地晔王府侍卫统领不当,非得要挤到我们郡主府干什么?”
秦衍叹了口气道:“你这几日也看到了,这晔王府哪里像是需要我这个侍卫统领的样子?里里外外有玄凛和玄然就够了,我能做的也就是跑跑腿儿,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把我派到将军府去……”
说到这里,秦衍不由满脸委屈,连连叹息,“想当初还在将军府的时候,我可没少深更半夜地替他们传送消息,有时候还得偷偷地溜回来再偷偷地溜回去,着实不容易。就说我听到裴氏和萧素说起郡主身世的那天晚上,大半夜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来来回回了好几趟……”
走到门口正准备出声叫他们的萧令言正好听到这一番话,她凝了凝眉,站在门旁听秦衍把话说完,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青漓面对着秦衍,一抬头便看到他身后的门旁站着的萧令言,见萧令言冲她摇摇头,她便收声抿了抿唇,想了想,她问秦衍道:“是嘛?什么时候的事儿?”
“挺久以前了。”秦衍仰头算了算,“好像是去年你们和裴氏她们一起前往大悲寺之前……”
莫说萧令言,青漓自己愣了愣,迟疑了片刻,抬脚狠狠猜了秦衍一脚,秦衍吃痛,哎呦一声,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再抬眼看去,萧令言已经转身折回屋内。
明日便是萧令言搬到郡主府的日子,今晚祁晔难得在入夜之后到行云阁来找萧令言,却是找了好一圈也没见到萧令言的人影。
走到院子里往后退了两步,仰头望去,果见行云阁的阁顶坐着一个人,祁晔摇头一笑,提气掠了上去。
“虽然天转暖了,可这夜里风大,你的身体刚刚恢复,还是要多注意。”祁晔走过去给她披上自己的袍子,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萧令言微微弯眉笑得浅淡,没有应声,只是仰头喝了两口酒,而后将酒壶递给祁晔。
祁晔眯了眯眼睛,隐隐看出萧令言心绪不对,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奶酒?”
“嗯,姑姑回到兹洛城之后,最喜欢喝的酒。”萧令言仰头看了看夜空,上弦月半阴半明,看得心里也有些阴沉沉的。
祁晔知道萧令言在为萧寒婵斋七,平日里着素,饮食也清淡简单,这几日除了翻翻行云阁里那些他看过的书,便是抄写佛经,心境倒是平和了许多。
可是今晚,她却突然喝起酒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萧令言摇摇头,稍作沉吟,问祁晔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刚从北疆回来,那个能证明云楼身份的人遇害后,我们俩的谈话?”
祁晔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萧令言道:“你说,人喜欢刨根问底,追求真相,可并不是所有真相都值得被人知道,有些真相会更伤人。”
她侧身看了看祁晔,“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祁晔颔首,“你说人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被隐瞒的虚假之中,有些真相固然伤人,可是被欺瞒、一无所知,也一样伤人。”
“是呵。”她突然深吸一口气沉沉一叹,“有些秘密关乎你自己的命运,你不说,我也绝对不会问,甚至在我心里,如果那些秘密守住了就能保护你,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知晓。可有些事若一直不说,便是欺瞒,我讨厌被人欺瞒,尤其是和我息息相关的事。”
说罢,她换出一脸正色,定定看着祁晔,嗓音沉沉地问道:“我的身世……你很早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