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的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人鼻尖发红。
云潋凭栏站了半个时辰,指尖的长命锁被寒风浸得冰凉,贴在皮肤上竟像块冰。
谢临渊说午时会来,此刻日头已过中天,楼里的铜壶滴漏“嗒嗒”响着,敲得人心头发紧,却只有她和青黛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
“阁主,要不先回去吧?”青黛裹紧了身上的貂皮斗篷,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这雪越下越密,侯爷许是被吏部的事绊住了——昨儿听说盐税案查得紧,连户部尚书都被他请去侯府问话了。”
云潋没动,目光越过层层雪幕,落在楼下车马停驻的街角。
那里泊着辆不起眼的青篷车,车帘用铜钩系着,帘角偶尔被风掀起,能瞥见车辕上挂着的狼纹令牌——那是谢临渊的私用信物,当年那个哑巴影卫的箭囊上,也刻着一模一样的狼头。
她忽然笑了,转身往顶楼去,红衣扫过积雪的台阶,留下串艳色的脚印:“再等等,他说过会来的。”
顶楼比楼下更冷,积雪在雕花栏杆上堆了薄薄一层,像裹了层糖霜。
云潋刚扶着栏杆站稳,就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急促,每一步都踩碎了阶上的薄冰,带着风雪的寒气穿透了厚重的棉靴。
谢临渊来了。他身上落了层薄雪,玄色常服的肩头沾着冰碴,鬓角的发丝冻成了绺,显然是策马狂奔而来。
手里捧着个红绸包裹的盒子,绸布被雪水浸得发深,却依旧被他护在怀里,像捧着团火。见了云潋,他眼底的风雪瞬间化了,漾出点不易察觉的暖意,比楼外的日头还要烫人。
“让你久等了。”他将盒子递过来,指尖冻得发红,指腹上还留着握缰绳的勒痕,“吏部的老狐狸们磨磨蹭蹭,耽误了时辰。”
云潋没接盒子,目光落在他颈间的锦缎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听说你后颈有疤?”
谢临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坦然地解开领口的盘扣,将后颈转向她。
那里果然有道狰狞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从发际延伸到衣领里,边缘还带着未褪尽的淡粉色,显然是旧伤被风雪冻得裂开了新口。
“当年被北狄敌将的弯刀划的。”
他声音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指尖却下意识地按在疤痕上,“那会儿被他们俘虏,夜里摸进敌营想杀主将,咬断他喉咙时,他的刀也落了下来,差点把我脖子劈断。”
云潋的指尖轻轻触到疤痕,冰凉的皮肤下,能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有力得像战鼓。
这道疤的形状,和她记忆里哑巴影卫后颈的浅疤几乎重合——当年她替影卫换药时,曾趁他昏迷偷偷摸过那道刚愈合的伤,也是这样凹凸不平,只是那时被药膏糊着,没这般触目惊心。
“为什么要装成影卫?”
她收回手,指尖的寒意顺着血脉往心里钻,声音有些发颤。
谢临渊转过身,风雪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他抬手替她拂去肩头的雪沫,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老夫人早就怀疑我在暗中培养势力,若以真面目待在你身边,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她恨我这个庶子,更容不得你这个‘冲喜新娘’分走侯府的权柄。”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块褪色的帕子,帕角磨得发毛,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针脚粗得像麻绳,“这个,你还记得吗?”
云潋看着那帕子,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冬天。
她在祠堂被罚跪,青石砖冻得刺骨,是哑巴影卫从袖中摸出这帕子,里面裹着几块烤得温热的栗子,栗子壳被剥得干干净净,果肉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帕子上的梅绣得极差,针脚歪七扭八,却暖得她指尖发烫,连带着心里的寒气都散了些。
“是你绣的?”
“嗯。”谢临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尖泛起红,“那时在影卫营,没人教过这个,绣坏了十几块布,扎破了手,才成了这样。想着你冬天总冻手,想给你暖着,又怕被人看见……”
风忽然大了,卷着雪沫子扑在两人脸上。
云潋看着他眼底的坦诚,像被什么东西烫了心,忽然伸手,猛地撕开他的衣襟——玄色衣料被扯裂的瞬间,露出他心口那道狰狞的箭疤,形状与她颈间的长命锁分毫不差,疤痕深处,那个极淡的狼头纹身正被体温焐得渐渐清晰,像朵在血里开出的花。
“当年替我挡箭的哑巴影卫,怎么成了高高在上的侯爷?”她的声音发颤,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混着雪沫子砸在他胸口的疤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谢临渊没躲,任由她的指尖划过那道伤,声音低哑得像被风雪磨过的铁器:“因为我想站在能护着你的地方。当年我太弱,只能看着你被灌毒酒,看着你被埋进乱葬岗,连替你收尸都做不到……清辞,我花了五年时间爬上来,杀了所有挡路的人,就是为了告诉你,以后再也没人能伤你分毫。”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风雪被他的肩背挡住,怀里竟是意外的暖和。
云潋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想起那个冲喜夜——他掀开她的盖头时,眼底也曾闪过这样的慌乱,只是那时被冷硬的面具遮住了,像藏在冰下的火。
“谢临渊,你这个骗子。”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你骗了我五年。”
“是,我骗了你。”他收紧手臂,将脸埋在她发间,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檀香,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但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骗过。从你替老侯爷试毒那天起,就没骗过。”
楼梯口忽然传来响动,萧珩站在那里。
他身上的盔甲沾着雪,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剑柄砸在台阶上,震得积雪簌簌往下落。他看着相拥的两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踉跄着下楼,背影在风雪里显得格外孤绝,像被遗弃的孤狼。
云潋从谢临渊怀里抬头,看着萧珩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别想了。”谢临渊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带着薄茧,擦过她的脸颊有些痒,“该了的,总要了。”
他打开那个红绸盒子,里面是枚新铸的长命锁,锁身锃亮,刻着“临渊”二字,笔画里嵌着细碎的金砂,与她颈间的“清辞”恰好成对。
“当年那枚被老夫人扔进井里了。”他将新锁挂在她颈间,两重锁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玉佩相击,“这个,我亲自熔了当年的箭镞铸的,箭镞上沾着我的血,能护你一世安稳。”
云潋摸着颈间的两重锁,忽然笑了。风雪落在她脸上,竟不觉得冷了,只觉得那两道锁像个圈,把她和他牢牢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宫宴的红烛燃到第三盏时,殿外忽然传来厮杀声,像惊雷炸在耳边。
云潋握着谢临渊送的匕首,躲在偏殿的屏风后,听着叛军攻破宫门的呐喊,指尖沁出冷汗,把匕首柄攥得发潮。
她早收到青黛递来的消息,新帝要借宫宴除掉谢临渊,却没料到对方竟疯到敢发动宫变,连禁军的甲胄声都混在里面,显然是早有勾结。
“清辞!”
谢临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穿透了刀剑碰撞的脆响,“别怕,我来接你了!”
屏风被猛地踹开,木屑飞溅中,谢临渊浑身是血地闯进来。
玄色常服被划开数道口子,肩上的旧伤又裂了,血顺着手臂淌进掌心,却依旧牢牢攥着柄长剑,剑刃上的血珠滴在金砖上,像绽开的红梅。
“跟我走。”他伸手想拉她,掌心的血蹭在她衣袖上,烫得惊人,却被她避开。
云潋看着他身后倒下的叛军尸体,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疯狂,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谢临渊,这是不是你的局?你早就知道新帝要反,故意引他动手,好趁机夺权?”
谢临渊的动作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像被她的话刺中了心口:“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呢?”云潋握紧匕首,步步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宫墙,“你处心积虑爬上高位,杀老夫人,除异己,甚至连萧珩都被你逼得兵权旁落……谢临渊,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江山,就这么重要?”
“我想要你!”谢临渊忽然嘶吼出声,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剑“哐当”落地,他几步冲到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耳侧的宫墙上,将她圈在怀里。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当年我护不住你,只能看着你躺进棺材,现在我要让整个天下都不敢伤你!这江山,我要它,只是为了能站在你身边,光明正大地护着你!”
他的吻带着血腥味和风雪的寒气,砸在她唇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偏执,像要把这五年的思念都揉进骨血里。
“清辞,别离开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抵着她的,睫毛上的血珠蹭在她脸上,“没有你,这江山于我而言,不过是座坟墓。”
殿外的火光越来越近,梁柱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屏风上,燃起点点火苗。云潋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心口那道为她而留的疤,忽然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背,指尖抠进他带血的衣料里。
“谢临渊,你这个疯子。”她的声音埋在他颈间,带着泪的温热,“我从没说过要离开你。”
谢临渊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反身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两人融成一体。
火舌舔到屏风时,他忽然松开她,单膝跪地,捡起地上一只被火星燎过的绣鞋——那是刚才混乱中从她脚上掉的,鞋头的珍珠被烧得发焦。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动作虔诚得像在朝拜,火光映在他眼底,跳跃着疯狂的温柔,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清辞,”他抬头望着她,声音嘶哑却坚定,字字都带着血的重量,“当年我一无所有,只能看着你受委屈,连块暖手的帕子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给你。现在我有了这江山,你若要,我便给你,玉玺给你,兵权给你,整个天下都给你。”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踝,那里有道浅淡的勒痕,是当年被侯府下人用绳子捆过留下的,“若是不够,我再加上个弑君的罪名,陪你一起下地狱,好不好?”
云潋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味,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像找到了归处。
“谢临渊,”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耳里,像一句酝酿了五年的誓言,“藏娇阁从来只藏一人。”
谢临渊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燃着两簇火。他猛地起身,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笑,笑声里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比殿外的火光还要烫:“巧了,本侯的棺材,也只做得下一副。”
火舌终于舔到了他们的衣角,却仿佛被什么温柔的东西隔绝开来。
远处传来萧珩带着亲兵救火的呼喊,声嘶力竭,可云潋靠在谢临渊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就这样和他一起被这漫天火光包裹,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这一次,他们不用再隔着五年的时光,隔着身份的伪装,隔着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心意。
藏娇阁的红纱终会落尽,侯府的恩怨也会随风散去,可他们掌心的温度,会一直燃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