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三日,藏娇阁后院的梅树下,落了层薄薄的白霜。
云潋披着件狐裘斗篷,指尖捻着片枯败的梅瓣。
昨夜收到消息,当年负责给她灌毒酒的嬷嬷,竟没死在井里,而是被人藏在城郊的破庙里。
更蹊跷的是,护送嬷嬷潜逃的人,用的是忠勇侯府的暗记。
“阁主,车备好了。”贴身侍女青黛捧着顶帷帽进来,帽檐的黑纱能遮住大半张脸,“萧将军派了亲兵在巷口接应。”
云潋接过帷帽,指尖在帽绳上顿了顿:“谢临渊那边有动静吗?”
“侯爷一早就去了吏部,听说要查去年的盐税案。”青黛压低声音,“不过……他身边的影卫换了批新面孔,瞧着比从前更紧了。”
云潋唇角勾起抹冷笑。谢临渊这步棋走得妙,明着忙公务,暗着怕是早就布好了网,就等她往里面钻。
城郊破庙比想象中更破败,蛛网结在断梁上,空气中飘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嬷嬷被绑在香案后的柱子上,嘴里塞着布团,看见云潋进来,眼里先是惊恐,随即爆发出怨毒的光。
“把布团拿了。”云潋坐在唯一张没塌的破椅子上,看着嬷嬷剧烈颤抖的身子,“说吧,当年是谁让你下的毒?”
嬷嬷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是老夫人!可那杯酒里的鹤顶红,是谢临渊亲手调的!他早就想让你死,好摆脱冲喜的婚事!”
云潋的指尖猛地收紧。她早猜到老夫人是主谋,却没想过谢临渊会掺合其中。
“你胡说!”青黛拔剑出鞘,剑尖抵着嬷嬷的咽喉,“我家阁主与侯爷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这么做?”
“无冤无仇?”嬷嬷笑得癫狂,“你们可知谢临渊当年在战场被俘虏过?他为了活命,跟敌国做了交易,这事要是被老夫人捅出去,别说袭爵,连命都保不住!沈清辞你这个冲喜新娘,本就是老夫人用来拿捏他的棋子,他不杀你,等着被你拖下水吗?”
破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青黛脸色一变:“是侯府的人!”
云潋起身时,嬷嬷忽然挣开绳索,从怀里掏出把淬了毒的匕首,疯了似的扑过来:“我不好过,你也别想活!”
匕首的寒光刺到眼前时,云潋以为自己躲不开了,却被道玄色身影猛地拽到身后。刀锋擦着她的斗篷划过,带起片布料碎屑。
谢临渊挡在她面前,肩上又添了道新伤,血顺着玄色衣料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绽开的红梅。他手里的短刀还在滴血,嬷嬷已经倒在地上,心口插着刀,眼睛瞪得老大。
“谢临渊,你又想演哪出?”云潋推开他,声音冷得像冰,“杀了人灭口,好让我永远查不到真相?”
谢临渊没说话,只是伸手想替她拂去肩上的灰尘,却被她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痛苦,有愤怒,还有一丝……委屈?
“这不是我安排的。”他声音哑得厉害,“有人想借嬷嬷的口,让你我反目。”
“谁?”
“萧珩。”谢临渊吐出这两个字时,破庙外传来萧珩的呼喊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清辞!你没事吧?我带亲兵来救你了!”
云潋忽然明白了。萧珩这招借刀杀人够狠,既除掉了嬷嬷这个隐患,又能让她彻底怀疑谢临渊。可谢临渊为何要救她?若真如嬷嬷所说,他巴不得她死才对。
“当年在战场,我没跟敌国交易。”谢临渊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被俘虏是真的,但我咬断了敌将的喉咙,带着伤逃回来的。那道疤现在还在我后颈,你要不要看?”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的辩解,像个被冤枉的孩子。云潋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那个哑巴影卫——当年她被下人推搡,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欺负她的人,像头护崽的狼。
破庙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珩的呼喊已经到了门口。谢临渊忽然将她往香案后推,自己转身挡在前面,短刀横在身前:“从后门走,青黛会带你回藏娇阁。”
“你……”
“别回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等我。”
云潋被青黛拽着往后门跑时,听见萧珩冲进破庙的怒吼,听见刀剑碰撞的脆响,还听见谢临渊低低的笑,像在说什么,又被风声吞没了。
她攥紧了袖中的长命锁,锁身被体温焐得发烫。这个男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藏娇阁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
云潋看着萧珩将一碗参汤放在桌上,瓷碗的白衬得他指尖的薄茧愈发清晰。他刚从破庙回来,盔甲上的血还没擦干净,眉峰紧蹙,像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清辞,你得信我,嬷嬷的事不是我安排的。”萧珩坐在她对面,声音带着疲惫,“谢临渊那人最会装,他故意在破庙救你,就是想让你对他改观。”
云潋端起参汤,却没喝,只是用指尖划着碗沿:“将军怎么知道,我会去破庙?”
萧珩的脸色白了白:“我……我是担心你,才派了人跟着。”
“跟着我,还是跟着谢临渊?”云潋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将军不妨直说,你到底想查什么?是查当年的毒酒,还是查谢临渊在战场的旧事?”
萧珩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只是不想你再被他骗!清辞,你忘了小时候吗?你说要嫁个能给你摘星星的人,我连夜爬上山给你摘了满筐的野果子,你说那就是星星……”
“那是小时候。”云潋打断他,声音平淡,“现在我想要的,不是野果子。”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萧珩忽然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支褪色的桃木簪,簪头雕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你看,这是你十五岁生辰我送你的,你说要戴到出嫁……”
云潋的目光落在桃木簪上,忽然想起那个雨天。她被老夫人罚跪在祠堂,头上的桃木簪掉在泥里,是那个哑巴影卫悄悄捡起来,用衣袖擦了又擦,趁她睡着时放回了妆奁盒。后来她“死”的时候,头上插着的就是这支簪子。
“将军有心了。”云潋将布包推回去,“只是物是人非,留着也没用了。”
萧珩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你是不是……信谢临渊了?”
云潋没回答。她想起昨夜谢临渊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肩上淌下的血,想起他说“别回头”时的语气。那些画面像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心里的堤坝。
暖阁外忽然传来青黛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阁主,侯爷派人送东西来了。”
一个锦盒被捧进来,打开后,里面是件叠得整齐的嫁衣。红色的锦缎已经褪色,肩头绣的并蒂莲被血渍染得发黑,正是当年她“死”时穿的那件。
“侯爷说,”送锦盒的影卫低着头,声音刻板,“这件嫁衣上的血,一半是阁主的,一半是他的。当年替您挡箭的人,背上的箭伤和嫁衣上的血痕,能对上。”
萧珩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参汤,汤水溅在锦盒边,晕开一小片深色:“一派胡言!谢临渊想混淆视听,清辞你别信!”
云潋没看萧珩,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嫁衣上的血痕。她记得很清楚,当年影卫替她挡箭后,血是从左肩胛骨渗出来的,而这件嫁衣的左肩头,恰好有块形状相同的血渍,边缘还沾着点干枯的箭镞碎屑。
“还有这个。”影卫又递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渊”字,边角缺了块,“侯爷说,这是当年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上面有镇北将军府的标记。”
萧珩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云潋握着那块玉佩,指尖冰凉。她忽然想起,当年萧珩送她桃木簪时,腰间挂着的正是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那时玉上的字是“珩”,而非“渊”。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萧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坐下,眼底的光彻底灭了。
影卫退出去后,云潋将嫁衣和玉佩放回锦盒,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轻声道:“青黛,备份贺礼。”
“阁主给谁备礼?”
“谢临渊。”云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告诉他,我接受他的‘解释’,改日定当登门回礼。”
青黛应声退下后,暖阁里只剩云潋一人。她打开锦盒,将那块刻着“渊”字的玉佩贴在胸口,隔着布料,能感受到玉的微凉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谢临渊,你的局布得这么深,可敢赌上真心?
而她不知道的是,藏娇阁外的街角,谢临渊正站在雪地里,看着暖阁的灯火,手里捏着半块缺了角的玉佩,上面刻着的“珩”字,已经被指温焐得发亮。
这场戏,他演了五年,终于等到她肯抬眼,认真看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