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隐约感觉到我这一生已经到了尽头。
我不大爱吃荔枝了，最早进贡的那一批荔枝，我都吃不出味道了。
来葵水的时候，颜色都是暗黑色。
有时头疼得厉害，有时嗓子干疼。
再后来，我会咳嗽，甚至咳出血来，大口大口地吐血。
阿绫发现了跪在我身边哭得撕心裂肺。
“王上同太子都已经下葬，公主何必这么想不开，折磨自己。”
我却连说话都觉得疲惫。
同年三月，北疆部落余孽进犯。圣上要御驾亲征。
我知道，他是要料理军权，顺便料理南国军防。
他走的时候还跟我告别了，“阿玦，等我回来，我就告诉你。”
我看着他只觉得疑惑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一切另有隐情？
都不重要了。
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也许是从我吐血的时候，我便知道皇后给我下的毒并未清除。
而后喝的酒，催发了毒性。
再到后来郁结伤身。
早先，我每日会用胭脂掩盖面色，让自己看得健康些。
后来他走了，我便懒得掩盖。
又过了半个月。
我时常看到阿绫在我面前掩面哭泣。
我看着她日复一日肿成核桃的眼睛，便知道我愈发严重了。
在阿绫面前我不用掩盖，难受便是难受。
我看着外面的太阳，让阿绫扶我起身去院子里坐着。
我终究是被这皇宫困住了。
我躺在铺满狐裘的椅子上，身上盖了几层的毯子，却还是觉得冷。
倘若不是我，南国不会衰败到那种地步，不会拱手让人，父皇弟弟不会身首异处。
我抬头看着天空，一点也不像南都城，没有星子，我像个垂垂迟暮的老者，沙哑着声音问。
“阿绫，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公主善良，一心想要两国和平。”
“阿绫，再没有宠我的人了。”我寂静道。
“公主还有我。”阿绫这次没有哭，她压抑着颤抖，跪在我身旁。
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一路是如何过来的，楚宴也不曾探究过，所以也不曾有人关心。
心结只有自己能解。
人的一生也需得自己活着，从不必仰赖于谁。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阿绫！原来我从未为自己活过。”
“谁也救不了谁，没人救得了我……”
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情缘，在这一刻彻底了断了。
从我披上战袍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南国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了。
我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公主！小公主！九玦殿下！阿姐！别睡，王上在天上看着公主，我去请太医。”她强压哽咽。
不知道哪一个称呼触动了我，我眉心微动，阿绫跑了出去。
我知道，却累得睁不开眼。
忽然我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回忆。
我想起小时候礼佛的时候，我在佛祖面前大不敬的那位。
他倒是极为宽容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身白袍，看起来那么好看。
一见起念。
整整六年时光。
他跟在我的身侧，北国彼时局势纷乱，内乱严重，他是不受宠送来南国的质子。
我回回见他，他都被众世子排挤，后来我便护着他。
犹记得那年秋猎，彩头是大雁，射中者便能娶我。
那是父皇出的馊主意。
虽然我美誉在外，但是个男人都怕我，可我是父皇顶顶宠爱的公主，娶了我便可扶摇直上，自然也是有人去争取的。
我当时打定了主意谁也不嫁。
可他射中了。
10
我那个时候特别开心，毕竟不是别人是他。
那时，少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依旧不肯放下手里的大雁，规规矩矩地跪在我父皇面前。
我以为他要娶我，欢欢喜喜地说娶亲，要让我早早嫁给他。
可是后来，他又跪请父皇，说不愿意了，死也不愿意的那种。
父皇震怒，要杀他，将他关进了牢狱，因秋猎的事，他在牢里被人折辱。
那是我第一次弯下腰，跪求父皇收回成命。
那之后，我堂堂一个尊贵的嫡公主，南朝的战神，成了整个南都城的笑话。
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可他却在身后给了我一刀。
我曾经以为会很疼，疼得摧心剖肝，可后来还是接受了。
我让父皇放他离开了。
再见时，我们隔着烽火遥遥相望。
他带兵入南国，我刺了他一剑。
我力挽南国局面，身受重伤后险些丧命，此后我丢失了所有的记忆。
而他从毫无建树的质子，到惊才绝艳的北国太子，最后顺利登上了皇位。
最后，没有任何记忆的我，被当作联姻工具嫁到了北国。
开始的一切总是那么美好，后来的一切总是让人始料未及。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可惜，回不去了。
楚宴，如若我不是南国的公主，你并不是北国的皇子，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罢了，这些由不得我想了。
我累了……
“阿玦！”身侧颤抖的声音，让我恍惚。
弥留之际，竟还能听到他如此焦灼的声音。
“你怎么了？”
“阿玦！”
“南九玦！你不许睡。”
我听见他声音里悲恸，心底最后的感觉竟是痛快。
他也有心吗？他居然也会心痛？
“阿玦，我知道你听得见。”
他抱着我，炽热滚烫的泪珠溅在我的脸上。
我却睁不开眼。
“阿玦，南国边境都解决好了，天下太平了，再没有人敢指着你的身份，逼朕杀你了。”
“阿玦，我错了。”
“阿玦，你睁开眼看我一眼。”
“南九玦，就为了你那个不值钱的爹爹，你要这么怨我吗？”
我眉心微动，却没了力气。
“九玦，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没有对南国动手，是边境部落攻击王庭，我派人驰援，晚了一步，便让他们收拾南朝残局。”
“阿玦，两年前我没有背叛你。”
“北国要攻打南国，我没有参与其中，可当日我来只是想救你。”
“不愿意娶你，也是明白两国终要打仗，我身份尴尬，怕于你不利。”
“是我太没用了。”
“阿玦！我杀了皇后，给我们的孩子报仇了。”
“阿玦！”
“阿玦，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让我护着你好不好，这次我一定会做好的。”
“我会爱你敬你，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南九玦，你不是恨我吗，你看看我啊。”
他句句焦急，句句曾经，道出了我所不知道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吗？
可惜……太晚了。
“阿玦，你可曾有片刻对我心存希冀？”
我想起在南国的朝朝暮暮，用尽所有力气，轻飘飘地吐了两个字，似有声，又好似无声。
“从未。”
他声音颤抖且喜悦。
“阿玦，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的战神殿下，怎么会有事？”
此刻阿绫请的太医也过来了。
意识消弭的那一瞬，周围一片寂静。
有阿绫止不住的哭声，压抑痛楚的呜咽。
他只是笑，笑得低低颤抖，“原来阿玦从未原谅过我啊。”
他抱紧了我一点点凉透的身体，“阿玦，我带你南国好不好，阿玦我错了……真的错了……”
番外：
阿玦已离世十年。
期间，我从北边部落手里夺过了南国，将南北国统一后，定国号为玦，以此来纪念她。
这十年间我日日痛苦，埋怨当时不愿告知她真相的自己。
我错了，错得离谱。
因为她失忆，我便默认她成了需要我保护的娇娇儿，我想将一切隐瞒，却忘记了她曾可是南国的战神。
她有着身为南国公主的责任和骄傲，这一切都和她的血肉混在一起，不可剥离。
而我却一次次打碎她，将她逼上绝境。
我总想着，再等等，等我将一切安顿好，就可以和阿玦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了。
但阿玦死了，死于我的刚愎自用。
这十年间，我带着对阿玦的思念，磕磕碰碰将新生的国家带入了正轨。
南国百姓和北国百姓之间的隔阂也逐渐消除，互相理解，其乐融融。
海晏河清是阿玦的愿望，我完成了，已经没有了什么留恋。
我在旁支选了一个优秀的孩子过继作为太子。
他好学勤勉有同理心，是很好的继承者，我相信他可以将这个国家治理的很好。
十年了，阿玦，我来找你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