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红桃君2024-10-29 19:004,509

  屋子里弥漫着尘土和霉味,以及血腥气。

  沈杭的肩膀、后背的剑伤长时间没有包扎,血流不止,血液带走的还有热量和意识。分明是正午,他却只感觉又冷又困。

  他面前的少年郎似乎全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一手持着剑,一手握着酒碗。

  少年郎痛饮一大碗,见沈杭盯着他不动,不自在地招呼着:“沈兄你也喝,喝了就不痛了。”

  沈杭拭去脸上的虚汗,强撑着笑了声:“都说是客随主便,萧公子看起来倒更像是主人家。”

  萧定武干笑两声,替自己又斟满一碗:“不是我挑剔,只是沈兄你的酒味道太淡,差点意思。不过你这屋子还真隐蔽,东乡巷这片鱼龙混杂,躲人倒是个好去处。”

  沈杭笑笑,也颤着手捧起碗,抿了一口,又放下了。现在他喝什么都是苦的。

  萧定武拎起酒坛子就要给他满上,手一顿,觉察酒坛已经喝空了,不禁咂了声嘴。

  “旁边的架子下面应该还有两坛。”沈杭指着角落。

  “哦,你歇着,我来吧。”

  萧定武起身去翻找,果然找到了两坛,晃了晃,声音满满当当:“哈哈哈,还有!”

  “就这两坛了。”沈杭苦笑一声,手猛然一甩,一把飞刀直冲萧定武面门!

  哐当一声,酒坛被砸了个粉碎,紧接着一声哀嚎。

  沈杭掷刀的那只手,掉在了地上。

  “我都说了叫你喝酒,你还惦记着这点鸡零狗碎的烂勾当。”萧定武低着头,满是惋惜地望着洒了一地的酱酒,“这都第三次了,你是真的不惜命。”

  屋子里的温度又低了几分。

  “我躲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你怎么还能找到这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剧痛不止,沈杭反而收起了虚弱的伪装,恶狠狠地道。

  “听说你从木哥手里逃出来的,那是他大意了。不然十个你不够他打的。”

  “抓我?我犯的事也就是八十军棍能了的,你现在对我动刑,凭什么!”

  “是啊,那你逃什么?”萧定武愣了下,随即反问道,“你不就是怕和赤狐勾结的事败露吗?”

  沈杭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凝固住了。

  可他毕竟是多年的间谍,短暂的震惊后,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纨绔行事的少年郎。

  “你是什么人?”

  萧定武再斟满酒,喝了一口:“盯你好久了,要是只有一个赤狐,我早就把西胡人的谍网都拔起来。”

  “什么赤狐?我听不懂。”

  “墨葛那个酸秀才还没这个本事,这两次截杀粮草,是你在幕后指使的。”

  “墨葛?那个墨先生的儿子?这又是哪跟哪?”

  “沈杭,偏偏在查间谍的时候,你克扣军饷的事就被捅出来了吧。你不会蠢到相信这是巧合吧?”

  沈杭的面色阴冷下来:“是你做的?”

  萧定武终于放下酒碗,嗤笑一声:“怎么不装傻了?”

  “……”

  “我倒是好奇,赤狐暴露只是时间问题了。你不但不静默他,还与他接头。难不成你们还要截杀粮草第三次?”

  沈杭终于笑了:“无可奉告。”

  “不,劝你还是说吧。说了,我允许你死得痛快点。”

  “我就不可能逃出去了?”

  萧定武看着他身上的伤:“你不都试过了吗。”

  手腕还在淌血,沈杭不敢有丝毫的大动作,恨恨地说:“你们南尚人都是这般粗野。”

  这句话一出,空气为之凝结。

  西胡人只会称呼大尚为尚国,会用“南尚”这个词的,全天下,唯有北面的那一朝。

  萧定武的眼神终于变了,像狼盯住了血肉:“北庆人。很好。你是绣衣营派来的,想来沈杭也只是假名吧?”

  沈杭昂着头,神情乖戾:“你倒是奇怪,真名假名重要吗?”

  萧定武深吸一口气:“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炷香的功夫后,萧定武拭去剑上的血:“我倒是小看了北庆人的手段,漠阳关、秦门关、楚天关、印锡谷,整个棘州都有你们的暗桩。”

  沈杭像条虫子一样瘫在地上,身下满是狰狞的血迹。

  “还有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控制赤狐的?”

  “他有个儿子,在我手里。是他和他父亲的小妾私通所生,他不敢不听我的。”

  “哈,墨兄还有这般恶心的嗜好。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畜生,难怪你们会聚到一起。不过你能这么好心?他儿子还活着?”

  “咳咳咳!”沈杭没有回答,但有些事也用不着说出来才能明白。

  “也对。墨葛一直以为你是西胡的代言人,小兀贺那个蛮驴也以为赤狐是诚心投靠他们。而你在暗处操纵双方,整个西胡部族都能为你所用。而且就算赤狐落网,这条线也会直接断掉。这才像你们北庆人的作风,藏在阴暗处挟人以柄,不可见首尾。”萧定武话锋一转,“不过你还有瞒着我的。”

  沈杭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我都说了!”

  “你不惜让赤狐暴露也要截住所有粮草,当真只是为了让西胡人攻下十八寨?这个说法,你未免太低看我了。按照目前的局势推演,张芒势必会亲征,你是打算在漠阳关刺杀张芒吧!”

  沈杭愣了下,随即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萧定武:“张芒?我为何要杀他?”

  萧定武不悦地皱眉:“是我发问。”

  “噗——哈哈哈哈哈——”沈杭爆发出欢愉的狂笑。

  萧定武刺出一剑,声音沉得吓人:“答。”

  即使痛得六神无主,沈杭还是忍不住的笑意:“好!这等趣事我便不藏私,是该与你分享。十年间,张芒卖出关外的兵甲有万余副,你以为西胡人有这么大胃口吃下这些?出了漠阳关,这些兵甲是谁在运输,谁在发配?这么大的生意,你以为那帮西胡散蛮能做得了?是我们在帮他!”

  “说下去。”又一剑,这是纯粹在泄愤。

  沈杭吃痛,眼睛却从没离开萧定武的神情:“看来你清楚,你清楚张芒干的好事!此人既有野心霍乱西北,我助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杀他!小娃儿,你当真天真了。赤狐和小兀贺都不过是我用完就弃的棋子,暴露不暴露的与我何干?我行事何须畏首畏尾!哈哈哈哈!”

  “笑完了没?”剑身扭转半周,在沈杭的手臂上划出一个血窟窿。

  “你们南尚人都是利欲熏心的猪狗,是你们自己要自相残杀的,我不过是在你们要刀的时候递过来罢了。萧定武,你何必怨我哈哈哈哈,要怨张芒狼子野心,你杀我算什么本事,你去杀他啊——”

  这话像一根针,刺得萧定武一痛,眼神都变了。

  不等沈杭发现有异,他便拔回了剑。这一剑没制住力道,插得紧了些,拔出来时血溅了他半身。

  “寻常人受了这等刑,多半是哭着求死。你倒是忍得住,你是在等什么?”

  刚才还在抽搐的身体僵住了,沈杭错愕地看着萧定武。

  “你在等酒里的毒发作?”

  “你……你?”

  少年郎又一次露出嘲讽的笑容:“干我们这行的,别人递的东西怎么敢吃。”

  “好,好,我秦万栽在你手里不冤。一个边将的儿子可没这等本事,你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萧定武没有答话,手中长剑挑出一缕银光,斩过沈杭的脖子。

  待到人头落地,才有一声低不可闻的声音。

  “云烟司,云忌。”

  

  萧定武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迎头遇上了一人急匆匆走来。

  “木哥?”

  “定武?这个时候你要出门?”

  “啊,我想着你那边千头万绪的,我要不也来帮帮忙。”

  “罢了,这案子牵涉太复杂,你别掺和进来。”

  萧定武皱起眉头,这番大人的口吻是他最厌烦的:“我都十八了!怎么不能查,没准我查得比你还快!”

  萧木笑了,胡乱揉着他的脑袋:“我过几日要出远门,府里要靠你打理。”

  这个时候出远门,那只有一种可能。萧定武的脸色垮了下来:“你领兵去押运粮草?”

  “嗯,就快了。前两次大败,总督府那边给的压力很大,将军这次想要靠得住的人领兵。此事你别声张。”

  “这我当然知道。”萧定武推开萧木的手,“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木看着缠满麻布的手腕:“医官说问题不大,不碍事的。”

  “那个伤你的人呢?抓住了吗?”

  萧木颇有些面子挂不住:“发出海捕文书了。此人与案情无关,不用去管他。”

  “嘿,要是我,肯定一招就宰了那贼子!”

  “哈哈哈好!木哥等着你替我报仇。”萧木笑得很真诚,但语气里尽是没当真。

  “木哥,你真的要领兵去?”

  “嗯,此事大抵是定了。我去,将军也放心些。”萧木低下头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萧定武笑着说,“既然你不肯让我查案,那我便去喂马了!”说着一溜烟地跑开了。

  “多看看兵书!好歹你也是个骑将,别让人看了咱们萧氏的笑话。”萧木在后面喊。

  “知道!”

  待跑得看不见萧木了,萧定武停下来。

  他身后默默站着一人,断手断脚,头与脖子只有一层皮还粘着,稍一晃动就掉下来。

  是沈杭。

  “你不是死了么?”

  是死了,野鬼尚有七天不散的。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会怎么死。

  “哈。”

  你当真要杀张芒?

  “你个野鬼,话还不少。”

  张芒是尚朝三品大学士、棘州总督兼参军令使,就算你是云烟司的,没有旨意也不可以动他。

  “不会有旨意的。张芒那点龌龊心思,我早就查到了。这几年我上的奏陈不下三十,无一例外都被打回了。每次理由都是事例不详,发回再探……探他个头!”

  尚人的朝廷也有他的道理,动了张芒,西胡氏族定会群起南下,棘州未必能有太平日子。

  “迂腐之见!张芒手不沾血,可他做得远比那些劫掠百姓的西胡人要更卑劣!你一个庆人都能明白……棘州之弊,胡不如张矣!”

  好一个胡不如张。我再问你,你是云烟司的钦差,圣谕都要违背吗?

  “云烟司中人只有一条戒律,护国佑民、拱卫天子!我除奸佞,何谈违背?”

  那你要怎么杀他?

  “你已经把计划交到我手里了,如今棘州的庆谍暗线俱在我手。我只要借助赤狐,让朝廷对张芒施加压力,他必然会亲自领兵以彰其功。至于他的行军路线嘛……云烟司必会插手赤狐案,来人多半是我那位师弟。我与他同门多年,他的谋划和手段我都了解。有他在,定会安排张芒走秦门关。至于剩下的嘛,便和你之前的手法无二,靠秦门关的庆谍和小兀贺,伏而杀之!”

  用敌国的暗探来杀己国的总督,你当真是失心疯了。

  “我疯了?堂堂一方大员,心思不予守土安民,反是资敌养寇!就为了所谓权势,他向上走一步,死几百千军民就够了!会觉得这买卖划算的人,那才叫失心疯!”

  可你的手里也不干净,即将去往前线的运粮队伍,你本可以救下他们的。但为了所谓的计划,你就要他们去送死。这么算,他们的死都要算你头上。

  “不,我不会目送他们去赴死的。我萧定武是有罪,当背千古骂名之罪!这求死的路,我当仁不让,该居首席!我会向爹……向将军请战,领兵之人只能是我!”

  我自然是乐得见的,只要你死了,我大庆的暗探就安全了。

  “你算得倒美,不过你小看了我师弟。我已经在那间屋子里留下了提示,他不用多久就能查到你身上,庆国在西北的谍网必会土崩瓦解。”

  无妨,我已经死了,别人的死活我也不在乎。

  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我那个师弟,还有木哥,他们总说我是个蠢人。可这世道总该有几个蠢人,不然天亮不了。”

  “我死了,还会有其他人。我想天总会亮的。”

  

  

  棘州某处,一间书阁内。

  一位老者躺在案笳上悠然地翻着书,看到倦了,伸着懒腰转了个身。瞧见背后一名书生执礼跪着,长久没有起身。

  “你倒是有心来见我,赤狐案查完了?”

  跪了半日,手脚都是酸麻,云执不敢动,恭声回答:“赤狐已经伏法,另外此案牵扯庆谍众多,弟子具已抓获。”

  “嗯,既是没差池,你回禀了就是。那边催得急,你为何还来寻我?”

  “弟子查案时发现,云忌师兄亦有牵连此案。若是我推断不错,师兄……所犯之罪深重,弟子不知该如何回禀。请老师开释。”

  “你说云忌涉案,有什么证据?”

  云执掏出一张牛皮纸:“这纸是在赤狐的房子内搜到,弟子是从上面的笔迹寻到了庆谍踪迹。只是这笔迹,与云忌师兄的极像。”

  老者听着默然不语,隔了半响,突然问:“没了?”

  云执呆住:“没了。”

  老者有些怒了:“光凭个笔迹像?”

  “弟子不敢有所隐瞒。”

  “老夫不知道!”

  云执被喷了一脸口水。

  “点了名要你回禀,有什么说什么。至于你那些个揣测,老夫不知道,也没听说过!写你的文书去!”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云执松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已不见老者的踪影。

  手脚还是麻的,心却放下了。云执一点一点挪动着身体,到最后索性就躺下等着恢复知觉了。

  他躺下的位置,阳光正好照进来,有些刺眼。

  他闭上眼睛,酸痛随着泪水流出来。

  “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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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司·夜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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