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鸣叫回荡在漠阳关上空,久久不散。那是只有极度绝望的人,撕裂了声带才能发出的声音。
“招——我招!”
“指使者是谁?”
“你……你找不到他了。”墨葛疯了般呓语着,“他叫沈杭,他是、他是个逃犯。”
“不可能!”萧木暴喝。
墨葛摇摇头:“对啊,不可能、就是他。对,就是他,你要……相信我。”说话间口水喷溅,已然是神志不清了。
云执只能先问萧木:“你认识这人?”
萧木抬起手臂:“伤了我手那个犯事的骑将,还在逃那个,就是他叫沈杭。”
这下倒是说得通了,此人把赤狐逼到台前,做完一切准备后便逃之夭夭——只是这样算起来,他多半已经逃出漠阳关了。
军营的外墙上还贴着沈杭的通缉令。此刻的萧木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他居然离幕后真凶如此之近!如此良机竟被自己白白错过了!
“沈杭的住所可曾有过发现?”
“那时就查封了,我亲自带的队。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想来他逃跑是有预谋的。”
“他不是被军法司通缉才跑的吗?”
“这……”萧木一时语塞,沈杭被查出罪名的时机确实太巧了。
“不对,是谁查到他贪墨吃饷的?”
“就……就是我。”
云执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挑了挑眉:“得,线索又断了。”
“我再去查——”
“不,他既然走了,绝不会留下线索。”云执又把目光转向墨葛,“墨兄……别让我难做。”
就这么一句,心理防线全然崩溃的墨葛哀嚎着喊:“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从来都是单线联系我的,他去哪里我不知道!”
回应他的是默不作声的凝视。
“闾里东乡巷第五户!那是他和我接头的地方,那里的东西他都没带走!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远处轰鸣,是大军已进关城。
萧木和云执对视一眼,同时飞奔而出。
“备马——”
东乡巷第五户,偏僻而不起眼。闾里疏于管理,连这户屋主是谁也没人知晓,用于藏匿接头是正合适的。沈杭被通缉后,这屋便只有墨葛偶尔会来。
不过眼下此地可谓是热闹非凡——屋子被熊熊火焰裹挟着,闾里的屋与屋隔得近,又是茅草木板,连带着被烧成了一片。哭喊的居民将水泼进自家的房屋,却只是螳臂当车。
萧木随手逮住一人:“怎么着的火?”
那人本想挣扎,萧木的力道甚大,断是挣脱不了:“我哪知道!火起来就这么大了!”
场面甚是混乱,要问出个头绪来是不可能了。墨葛所说的屋子就在最中心处,入口已被烧的看不出形状来,为今的办法只能先叫来士兵扑灭大火了。
他想回头去调派人手,却被水花激了一脸——
云执不知从哪弄来的水桶,淋得浑身湿透,便再没回头,扎进火海里。
火焰凶猛肆意,可也不是最要命的,云执等冲进来才发现这烟尘呛得他近乎无法呼吸。
灼热、窒息,更要命的是,他的伤口裂开了。
好不容易摸到了屋门,云执怎么也打不开,连踹都喘不动。
豆大的汗珠滴下,每动一下都是撕裂的剧痛,只是这一夜的风波,临了最终了,他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一脚,再一脚。
门纹丝未动,不是锁得坚固,而是云执实在挤不出力气了。
顾不上什么,他又是一脚。这一下,门竟是破开了。
他顾不上细想自己是怎么踹开的,踉跄着冲进了进去。
屋内不少地方已经被烧成一片灰黑,梁柱倾斜发出吱呀的声音,离倒坍是不远了。
灼灼热气喷涌着,几乎要把他逼出去,云执已经开始视线模糊起来,完全没发现他身后有个摇晃的身影。
“吼!”
那身影猛地扑出来,像只豹子一样把云执按到地上,掐着他的脖子,脸上的血和肉狰狞的颤动。
是渠九,竟还没死透!
论起来,将死者的气力本不足以让人无法招架,奈何云执同样是伤口未愈,怎么使劲都没法挣扎出分毫。
满脸血肉的渠九狞笑起来,用喑哑的声音嘲笑云执:“我记得你,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是最看不起我这种虾米么?你也有想过会有今天?”
云执大概明白渠九想做什么,这个疯子此时已经完全不考虑逃生了,他还留在这里就为了拉个垫背的!这火想来也就是他放的!
视线越来越模糊,云执的双手胡乱挥舞着,抓进渠九脸上的伤口里,扯得鲜血淋漓,却没法让他的手松开半分。
将死之人狂笑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哈哈哈哈哈——”
一声响动,笑声戛然而止。
渠九低头,看着胸前抵出的一截刀尖,栽倒过去。算是死透了。
萧木松开刀,一把拉起云执:“走!”
这一刻的云执反倒力气大得吓人,站定得像个钉子。
“找、找!”
这满屋灰烬下,还能找到什么?萧木不知道,也想不出来。比起飘渺不可知的真相,没有烧开的木门更像是唯一的选择。
他看着眼前神态疲惫,眼神坚定的人。
他们相识不过一夜,也足足有一夜。
足以让他做出最愚蠢的选择。
“好。”
一截燃烧的横梁掉下来,堵住了门口。
两人根本没有在意,只是翻找着柜子、书案、矮橱。
不断地翻找,即便已经烧成木炭。
不断地翻找,即便已经手上尽是水泡,什么都握不住。
不断地翻找,即便已经意识模糊。
萧木翻出半卷书来,也看不出是什么,想拿给云执看,转头间却发现对方已经昏倒了。
大火卷食着一切,这屋里已经没有能找到的地方了。
没办法了,他无奈抄起地上墙角的一片牛皮,把云执卷起来,猛地撞向挡路的着火的横梁。
等支援的官兵赶到时,只见到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看、什么,灭火去!”
官兵一哄而散。
萧木吐出一口灰,问:“这局是我们输了,接下来怎么办?”
“查,那人在军中生活过,总有蛛丝马迹。”
“总督军那边怎么交代?”
“此事是我一人之过,与谁都无干系。你别上赶着把责任揽过去就是。”
“那你会怎么样?”
云执没有回答。
萧木偏过头去,见云执看着那张牛皮出神,眼神似有光亮。
突然,这位处惊不变的云烟司都尉发声大笑,笑声嘹亮得让所有士卒侧目。
他兴奋地指着牛皮:“萧木,你立了大功!”
萧木不明所以地看着牛皮,被烟熏黑的牛皮上隐隐能看出画着山脉耸立,还有大小城关。萧木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棘北的地势图,只是这样的图军中多的是,萧木手里也有张差不多的。
“大人,这图怎么了?”
“你看仔细了!”云执用手擦了擦烟灰,被擦过的地方隐约能看出一道痕迹,痕印不深,若是凑巧着了火,还当真没法看出来。
“前方大兀贺劫掠城战,吃得脑满肠肥;倒是小兀贺藏匿山中,好处全都轮不到他。你说一个西胡头领,没好处的事情他怎么会做?”
萧木仔细看,这样的白印子共有三道,都汇聚到一处。
“四千六百车的粮草辎重!他一定没有分给大兀贺,全是自己吞下了。”云执指着汇聚到中心的白点,“这就是他藏匿粮草的地方,也就是他的老窝!”
胡骑擅长游击,仗着远优于尚军的机动力,往往是打一枪就跑。因此尚军布置战术时只考虑正面迎敌,就没考虑过还能伏击胡戎。眼下的状况则不同,小兀贺贪下了这么多军粮,辎重变成了累赘,反而是尾大不掉。他的营寨不被发现还好,如今已暴露,便是优势尽丧,沦为鱼肉。
“即刻发兵,十八寨便有救!”
“大局未定,我们还没输!”
日出东方,黑似煤炭的二人击掌而庆。
十月二十五,时任棘州军副帅张修远获机密情报,率棘州军从漠阳关进发,走西线柳古道,于大柳山南侧突袭小兀贺部属,大胜。小兀贺被斩杀于阵前,后通报斩首一千余,俘获敌军两百余,追回两千余石军粮,另缴获马匹五百一十八,硬弓、布甲若干,是谓首捷,尚军士气雄旺。
十月二十八,五万大军行至十八寨东南侧,与有刚氏为首的胡部族联盟正面对峙,期间大小冲突十数次,双方均有伤亡。三日后,胡戎退回花石潭,尚军未追击。
十八寨危局始解。
历时二十三日,十八寨中仅剩五座营寨未被攻破,西北第一防线名存实亡。
张芒遇刺之事始终未被公开,待全军归还后,张修远对外宣称张芒身先士卒,在对峙期间遭遇伏兵受伤,仍坚持指挥作战,对尚军士气的影响被降到最小。
此役为西北十年来未有之大捷,关内百姓免于战火涂炭,民心大定。朝廷对各级将领大加封赏,天子念萧家父子忠烈,赦萧衡失察罪,令其官复原职;追封萧定武为武骑将军,天子亲笔提谥号,曰隐桓。
萧家自此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