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
红桃君2024-10-24 14:573,954

  院内,墨家众人跪成一排,噤声等待着审判。身后的持刀守卫正怒目而视,对这些叛逆家眷恨不得就地正法。

  墨葛隐隐猜到了会发生什么,悲愤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会给你赎罪的机会,你等着便是。”云执微微一笑,径直走向众人。

  家眷中隐隐有些骚动,他们不清楚来人是谁,单看架势却也能明白这瘦削的书生正是院里最大的官,是一言便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

  自墨里棋被捕开始,墨家人便深陷惊恐仓惶之中,军情大案本不是这些百姓能明白的,除了抱头痛哭也再无他法。经过长久的恐惧与疲惫的折磨,在他们眼中,一身血衣的云执远比大虫可怖万倍,凶残万倍。

  云执的目光扫过众人,无一例外的绝望。他蹲下在一人身侧,那是墨家最年幼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脸上还结着泪痕,嗫嚅着答:“墨盈娘。”

  “几岁了?”

  “十一。”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堂兄。”

  “你怕死吗?”

  “怕……”

  “那你恨堂兄吗?”

  女孩瞥见云执衣间凶猛的血痕,畏缩成一团,嗫嚅着许久,终是没再开口。

  云执问旁边的老者,是墨葛的二叔父:“老丈,你恨他吗?”

  墨葛沉默地旁观这一切的发生,云执是要诛他的心。

  他不抱期望地等着叔父的回答,只见老者紧闭紧双眼,干瘪的嘴里喷出一句:“恨不能早杀这畜生……”

  云执转头,这次是问所有人:“都恨他吗?”

  没有人应。

  墨葛闭上眼,有些话不说出口,更伤人。这是他咎由自取。

  云执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叛国逆行皆是墨葛一人所为,罪不在你们。所以,我给你们一条活路。”

  墨葛睁开眼,所有人睁开眼,望向云执。

  “墨葛,墨家的人不必都上刑台,我职权之内,可保一人。你挑一人,我放他走,这就是我给你赎罪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墨葛。

  哀求、悲愤、谄媚,说不出那些人的眼睛里有什么,墨葛只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刺得他生疼,钻心剐肉的疼。

  “去求他吧!求你们的兄长、胞弟、子侄、孩儿,求你们最恨的人,求他让你能活下来。”

  那恶鬼的声音在笑。

  “阿葛!”

  “兄长!”

  “墨葛!”

  “贤侄!”

  那声声唤,在墨葛脑中嗡的化作一发轰鸣,然后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只看见那些怨毒的眼神都换成了含情脉脉,那些咬牙切齿都换成了亲切的呼唤,所有人的嘴一开一合,像乞食的金鱼。

  那里有他的至亲,如何能选?

  愤怒撑破了他的胸腔,化作怒喝、咒骂。

  恶鬼岿然不动。

  “既然你选不了,就让我替你做。”

  恶鬼手从一名守卫的腰间抽出长刀。在第一缕日光下,长刀清亮刺眼。

  “你要做什么——你答应我救一个的!”

  “答应?我便是扔块骨头给野狗,它也知道冲我摇尾巴。”恶鬼把刀抵在祖母的脖子上,“你说杀她怎么样?”

  “不——”

  墨葛目眦欲裂,飞似的冲过来,倒被身后的萧木一脚踹翻。

  “堂堂赤狐,还会在乎这些?”

  墨葛摔了个狗啃泥,不等他反应,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直视眼前。

  “要不选这个?”

  刀架在少女的身上,刀刃勒紧细嫩的肉里。墨葛与墨盈娘含泪的视线迎上,痛得像被打了一拳。

  他倾尽所有力气,挣扎着想起身,挣扎着怒吼。

  回应他的只有笑声。

  那恶鬼把刀抵在亲眷的脖子上,兴起了割出道道血痕,只为看他崩溃的模样取乐。

  魔头!天杀的!畜生!

  他穷尽能想到最怨毒的字眼,也不足以形容他恨的万分之一!

  他想杀人!用刀!用斧!用手!

  那恶鬼想要听到的就是这些,他骂的越大声,恶鬼便笑得越张狂。

  哭声、笑声、骂声,连成一片,可笑得让人发颤。

  那柄刀每逼近一人,亲人绝望的眼神几乎要扎穿墨葛——唯有一人,待恶鬼将刀刃抵在她脖子上时,得到的只有她的咒骂。

  恶鬼怔住了。

  听不清讲了什么,是句胡语,但从她的神情来看,显然不是好话。

  恶鬼第一次端详起这女人,鼻梁微凸、眼眶深邃,是胡人样貌。她正是墨里棋收来的胡妾,墨葛的姨娘。

  胡人彪悍的性情在此女身上可见一斑,自知难逃一死,反倒是不再畏惧。

  “她说了什么?”

  恶鬼笑着问守卫。边关军卒对胡语自然是略知一二,但西北胡人各部族间口音、措辞相差巨大,几乎是不同的语言。此女说了什么,一时间是无人能答。

  “你这位姨娘说了什么?”恶鬼手腕转动,刀刃在女人皮肤上割开一个豁口。

  鲜血顺着刃纹流淌、滴落。墨葛死死盯着那张可憎的面孔:“她说你该下十八层地府。”

  “性子倒是烈,我倒好奇,她能不能像你一样嘴硬到死。”

  云执拍拍手,十数名守卫抬着一尊黑乎乎的东西进来院子,又架了柴火放下,竟是一口滚烫的大锅,吨吨的冒着热气。

  墨葛隐隐明白会发生什么了,干涸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丝声音来。

  “这本是为你准备的,但我改变主意了,就让她先试试水。”

  “不!不——”

  胡女还想挣扎,被守卫们七手八脚地捉住。悬殊的力量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滚烫的锅面逼近。此刻她唯一能活动的也仅剩下嘴,汉语、胡语夹杂着,总之就是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着云执。

  恶鬼后退两步,挥舞着手指,低语道:“把她按进去,别把汤溅出来了。”

  父亲的死,自始至终都只是听闻,朝夕相处的亲人将死在面前,这份疼痛是无法比拟的,墨葛崩溃地喊着:“不要——”

  但那女人的声音比他更加尖锐,咒骂声响彻整个义庄。

  用的还是胡语。

  墨葛听懂了那句话,像被重重打了一拳,面色铁青。

  只是他没发现,那个恶鬼的表情也变了。

  

  “停——”

  女人的脚离汤面只剩下一公分,守卫的手堪堪停住。

  “把她放下来。”云执的脸上再没了戏谑的笑容,“放到地上。”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泪痕爬满了胡女的脸,怨恨的眼睛却毫不退让地钉在云执身上。

  “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得到的是坚定的沉默。

  对峙片刻,是云执再开了口。只不过,他说的是胡语,音调、语速竟与原话无二——他把胡女所说完整的复述了出来。

  “这句话的意思,‘为了我们的孩子’,是吗。”

  他一直听得懂胡语。

  胡女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像最隐秘的幽暗被戳破了伪装,见了光,耻辱的无力感。

  “不、我说的不是……”她还想解释,而云执根本不再看她。

  案卷里对此女的记录不多,只道是墨里棋在五年前娶的妾。五年间此女曾诞下一子,只是孩子出生时便没了气,此后两人间再无子嗣了。

  但从现在看来,案卷所著多半不实,是有人刻意隐瞒了。

  云执看着涕泗横流的墨葛,半响才冷笑道:“和你爹的女人私通,说你是禽兽,我当真还是低估你了。”

  “那个孩子不是墨里棋的,是你的?让我猜猜,早夭只是托辞,这是家丑,是被送人——不,这个孩子是质子,他在幕后主使的手里?关外?”

  “难怪你如何都不愿招,他竟还握着你如此重要的把柄。他答应了你什么?只要你到死不把人供出来,能保墨家血脉不断?可笑了,你都没有价值了,他何必再留那孩子一命。换是我……哈。”

  “我说过的,你选一人,我可保她。醒醒罢!墨家血脉断绝是注定了!你苦苦维持的不过是泡影!你是信那帮不通礼义廉耻的西胡人,还是信我?”

  劝诱潺潺,微笑着的恶鬼舌绽莲花,似要将人拉进无间地狱。

  墨葛狰狞的神情交织着,天人交战。汗珠不断地滚落,巨大的撕扯快要把他逼疯了。

  “你和他们都一样!如此恶行,笞人之苦为乐,你这样残忍的禽兽,我如何信你!”

  他怒吼,绝望又坚定。

  第一次,云执的笑容凝固住了。

  “残忍?”

  像是听到了此间最戏谑的笑话,云执开怀狂笑,笑得几乎要摔倒,好不容易才在萧木的搀扶下稳住了。

  “这几日的军报,你都还没看吧。也对,你也不知道,我来和你说说。”

  “英葆寨,从守军将士到牧民百姓足有近千人,大兀贺就因为杀得烦了,就把放火一把火全部烧死。那股焦味,隔十里外都能闻到。蛇盘寨,西胡人为了寻乐,断其粮二十日,亦不许投降!你可知道那二十日寨中发生过什么?破寨时活着的不过五人!锦堂寨,胡人嫌孺子累赘,把所有孩童从悬崖抛下,活活摔死者上百。这都算幸运,那些没摔死的,胡人不去管,都是手脚尽断,哀嚎流血中数日才亡!还有漠阳三千将士,本该战至前线,却死于小兀贺偷袭!那萧……那萧定武怎么死的你忘了?他在自己父亲面前被人砍成肉酱,那又是什么光景!”

  那人再无从容,眼眶中迸出鲜红的热泪,苍白的脸上是歇斯底里的狂怒。

  “我尚人不是猪狗!是王下的子民!岂能让胡畜凌辱至此!荒唐!这都是出自你,一个尚人之手!九泉之下同袍若有知,当如何自处?天下耻笑,此间谁人不蒙羞——”

  云执忽然平静了下来,再看向墨葛时,双眼里没有怒火,没有悲哀,只是空洞地道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这样的禽兽,也配说我残忍?”

  墨葛再无力反驳,像被抽去脊骨般瘫软在地,只留下喘息声——

  可他还是没招。

  云执明白,当人被逼上绝路,再要他改弦更张却是更难。当信念被击垮时,人反而更加坚定,只因他不敢承认自己所作是错的,自己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是虚妄。为此,他懊丧,崩溃,但绝不会回头。

  摊在地上的那团人形嗫嚅着,依旧妄图遮蔽那毫无疑义的事实:“我……不是……”

  云执一声叹息,似是叹他,又似是叹逝者。

  “你如何不是?像你这样不忠不孝之人……若你不算,那天下在没人当得上了。”

  “我……不是……不孝。”

  云执愣了一下,突然又大笑起来:“你是孝子?可你不是吃了吗?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不明白,亏我还以为你是清楚的。”

  这回换成墨葛愣住了。

  什么吃了?

  清楚什么?

  他隐隐有了猜想,却又不敢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猛得直起身,在人群中张望。

  墨家一众家眷,在这里的只有十二人。

  “我娘呢?”

  云执笑得浑身发颤,连同他身上的血渍一颤一颤,像狰狞的恶兽。

  “我不是问过你吗——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他的背后,那口大锅正咕咕冒着热气。

  “是问你味道啊。”

  

  墨葛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吐出来,包括吃下去的那碗排骨汤。

  怎么也吐不干净,他伸手进去抠,想要把胃呕出来。

  吐到后面,是水,再是血。

  他还想吐,想要吐到死。

  旁观的恶鬼乐得鼓起掌来。

  “这副狼狈相,谁能想到这就是震惊朝野的间谍赤狐?墨葛,用你那脑子好生想想,那汤我也喝了。我又不是食人的狂徒,怎么会背着你把令堂做成汤呢?”

  云执拍手间,两名守卫从后院走来,押着一人,正是墨葛的母亲。

  完好无损。

  这汤里的大抵确实是猪肉,是骗他的。

  如此大起大落间,墨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感动?唯有恐惧,他不知道那人还会做什么。

  那恶鬼凑近了些,低语着。

  “我若要把她做成肉汤,怎能不当着你的面呢?”

  那张脸上笑容可掬。

  

继续阅读: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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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司·夜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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