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断断续续的有女眷的哭声传来,有的哭声肆意,是墨葛十岁的侄女,有的哭声低弱,是墨葛未出阁的二姐……
墨葛感受到一丝亮,抬头尽力地去望,他的左眼窝已经肿得眼睛睁不开了。
天光已经透着纸窗映进来,距离日出已经近了,距离处死他的时间也近了。
外面的人,有多少人欲除自己而后快,却无人敢进来手刃自己,当真都是些胆小之徒。墨葛泛起一丝冷笑,死期将至,他反倒没了顾忌,竟也安然地接受起这片刻的安宁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一名守卫,也不说话,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便伸手来解铐子。
想来是到时间了,墨葛懒得问,静静地待守卫押送自己出去。意外的是,那守卫解开镣铐后便再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留下墨葛在原地不知所措。
处死前还要给囚犯摘了铐子的,真是闻所未闻。
他正思索着,忽觉屋外喧闹起来,似有什么人到了院前,再过了一会,又静得无一丝声响。只听得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前。
又一人推门进来,手里似端着食盘。
墨葛眯着眼看,这人一身白,就连肤色也苍白如冰,几乎能透出光来。走得再近了,血腥味飘入鼻腔,他才注意到这人衣袖间竟然是大块狰狞的血迹,张牙舞爪地释着寒意。
这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面上噙着似有似无的笑:“宰了头猪,弄得有些脏了。”
墨葛认得这张脸,他曾在萧府门前远远地看过一眼。正是此人,只用一夜就让漠阳关变了天。
云执见他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走向案牍,把手中的食盘放了下来。
墨葛这才注意到云执端来的是两碗排骨汤,面上的热气蒸腾不断,显然是刚出锅就端来了。
云执轻车熟路地坐到主位上,端起一碗便开始吃,待吃了小半碗,抬头见墨葛还在角落里呆立着,似乎才记起旁边还有这么个人。
“坐。”
墨葛不动:“陆大人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
云执点点头,喝了口汤,轻声道:“张芒死了,胡戎做的。”
墨葛脊背一僵,轻描淡写地说:“陆大人怀疑是我做的?”
“看来你不知情,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你不过是颗弃子啊。”
云执小口饮着汤,一勺接着一勺,连眼皮都不曾抬过。
“陆大人说的,我有些听不明白。”
“我听说死牢里犯人秋后问斩的,狱卒都会准备一顿断头饭。这里条件简陋,便要委屈你些。”云执瞥了他一眼,没有审视,没有威压,更像是招呼多年未见的老友,甚至能开起玩笑来,“你莫不是怕我下了毒?”
香气顺着话语飘了过来,霎时间,肉的荤香夹杂着山药的清香横冲直撞地窜进墨葛的鼻腔,本来麻木的肠胃活络起来,食欲翻涌着,墨葛忽然发觉自己饿得要命。
“折腾了一夜,我也是饿得很。不过我手艺不太行,还得你多担待。”云执再没抬过头,只顾自己喝汤。
“堂堂云烟司上差,也要自己造饭,传出去让人笑话。”墨葛点破对方的伪装,却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
“干我们这行的,别人递的东西怎么敢吃。”话里话外像是在点他。
料想自己是将死之人,又何必畏首畏尾的,墨葛胸中凭生出一股胆气,也坐下吃喝起来。碗里的排骨量放得很足,连汤面上的油花都透着晶莹,他也顾不上烫舌头,闷着头喝了个精光,又把几块排骨咬嚼碎烂,连渣都不留地吞了个干净。
“我让人再给你乘一碗。”
“不必了。”
“可是不合胃口?”
“不,很好。”墨葛擦擦嘴,“饿极了,这汤比我吃过任何东西都好味。多喝一口,就是过犹不及。”
“这便好。”云执夹起一块排骨在他面前晃悠,“你说,人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陆大人可是找我来消遣的?”墨葛斜眼看着窗外,能听到远远军鼓若雷霆般沉闷的声响,督府军的先头部队终于到达了,“再不到半个时辰,便要祭军旗了。军令指了名要我,你可得抓紧些。若是我的脑袋不按时落地,陆大人,你就该担心你的那颗了。”
“听说过黄纸烧吗?在囚犯的脸上一张张的贴黄表纸,每放一张都喷些醋在表面,不停地贴。醋水会掩住囚犯的口鼻,囚犯越是想要呼吸,贴的便越是紧。到了最后,冰凉的醋水粘在囚犯脸上,他却只能感觉到有火在烧。一时半刻,就能送去大半条命。”
“你若觉得我一个将死之人会惧怕这些,哼,大可一试。”
云执摊开手,语气显得有些无奈:“不错,束手束脚的人是我。万一弄死了你,为难的就是我了。”
“你明知奈何不了我,却还是来了。不妨直说吧,你准备了什么条件?”墨葛眯起眼来,在对方的身上巡视着,像在狩猎前观赏自己的猎物。这一刻,赤狐终于褪去了书生的伪装,露出阴冷的真容。
“墨家的血脉不该断了,你弟弟,我可以保他一条性命。”
“哈哈哈哈哈!这便是你开的条件?若赦免的是我,或许我还愿意考虑一下。”
“军令在先,这我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墨葛把手撑在案牍上,似毒蛇一样逼近来,声音阴恻而坚定。
“你云烟司岂会受区区武将节制?”
不等云执答话,墨葛一掌打翻汤碗,陶制的汤碗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保护大人!”
汤碗的响声清脆,随着萧木的怒吼,屋门被猛地踹开,十余名士兵冲杀进来,眨眼便制住墨葛。
长剑悬喉,墨葛却懒得多看一眼,只是问云执:“既然没诚意,我们谈崩了?”
有的时候,越是一无所有,越是无所畏惧。
墨葛突然有些享受当下的情境了。
只见对面那人阴沉着脸,说出的话与预料中如出一辙:“你们都出去。”
一旁的萧木还想争辩些什么,却被云执的眼神无声地顶了回去。
见着一脸杀气的士兵退出库房,墨葛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很好,陆大人,我开始感受到你的诚意了。”
堂堂云烟司的钦差,面对阶下囚的威胁竟只能忍气吞声,想到这里他便有种隐隐的快感。
即便如此,云执的脸上唯有那假到令人悚然的笑容:“偷梁换柱,找个死囚把你替掉,不是难事。”
“这么说,你答应了?”
“凡大尚治下,云烟司要谁生,谁可生;要谁死,谁必死。”云执整了整衣冠,散发的血腥味浓重,“事,我能办,但答应你,绝无可能。”
“陆大人,你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立场。一败涂地的人是你,你怎么知道,这场局已经没有下一步棋了?你怎么知道,棘州还有几日就会沦陷?不从我嘴里问出话来,饶你是云烟司的,罪责也难逃啊!”
云执直视着他,一字一顿。
“话,我会问。你,我也要杀。”
“哈哈哈哈哈哈!”墨葛笑得浑身打颤,“疯了!”
“别急着定论呀,我的条件还没开完——你就不想知道墨里棋的遗言?”
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似被凝住了。
“是你?”
云执笑而不答。
“是你杀的?”
云执脸上的笑容在墨葛此刻看来显得那么可恨:“赤狐传递情报的手法,我从最初便想明白了。唯一的问题是,墨里棋是萧定武的传业经师,军令上不是墨里棋的字迹,萧定武不可能不有疑。谁能仿出墨里棋的笔法,此事也只能问他本人了。”
“可惜令尊太过聪明,我只是给他我临摹的笔迹,他便立刻想明白了一切——包括你的身份。做父亲的,谁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他即便再震惊,却也没想过要将你供出来。他是何等精明,眨眼间便想出了对策,称营中有位与他有过节的武官精于此道,臆想将我引入歧途。这条脱身之策不可谓不妙,只是他不明白,他越是想要遮掩,你的身份便越是暴露得快。
“他到最后也没有招认,便趁我不留神时自尽了。咬舌而亡的人,不会立刻死掉,只会一点点感受到生机流失。我看着他,过了很久,过了很久我也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只等着他一点一点咽气,哈哈哈,让他不带着遗憾死去,我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吧?”
“闭嘴!”
云执还是微笑着,声音平静地像在颂书:“这个真相你满意吗?害死令尊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墨葛的影子颤抖着,像是即将碎掉的瓷片,只差最后一声叹息。怨与恨盘旋良久,凝成一句咬牙切齿的问。
“一派胡言。难道你觉得我会中你的计?”
“弃家弃国,无异畜生也。”云执淡漠的目光扫过他,像看一块钻满蚂蚁的朽木,“墨葛,你能过得了我,你过得了自己吗?”
无人再言,库房里静得似湖底。
良久,墨葛再抬头,双眼已是满布赤红。
“你说这些,妄想动摇我。可我墨葛岂是怯懦之辈,陆允仄,你太小看我!”那声音嘶哑,瘆人似要将肝胆挠烂。
他拍案而起,忽作恍然大悟状,无视了云执在房内踱步,口中喃喃不停:“败局已定,你我皆输……这命,我认了。是你,是你还不认!”
他猛然扭过身子,一双红眼死死瞪着云执。
“是你还在垂死挣扎,我偏不成全你。陆允仄你这恶鬼,妄想蛊惑我,我就是要你也输个精光!你要我的命,好啊,我也要你的,便看我死之时哪个更绝望!”
“将死之人,行止无状也难免。”云执只当是耳旁风,从容笑道,“看你也是可怜,我便给你个机会。”
云执站起身,瘦弱的身形逼得墨葛后退。
“一个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