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上包分配黄金时代列车的她,没巴结来想要的人生(下)
高小晓2025-04-16 14:3211,837

6

蓉蓉姐家的悲惨文学不断出现在“孝老爱亲模范”、“江城好人”的评选材料上,被不同职位的人以激昂的语气传颂,曾经赢在起跑线的婚姻现在沦落为工厂里的五好家庭典型,不知道蓉蓉姐这种有点心气儿的人配合着站在领奖台上举着奖状时是什么心情。

受到家里琐事拖累,蓉蓉姐在工作之余精进学业的计划也搁浅了。在国家级杂志上发了几篇论文后,蓉蓉姐就没再钻研这些,之前拥军主任还邀请她和另外几个技术员一起参加注册建筑师培训班,但蓉蓉姐推脱她没有那个心力再弄这些。大伙儿私底下说她是不想花钱。

蓉蓉姐的节约有目共睹——她从来不买新衣服新鞋,也不买包,她把坏掉的雨伞伞骨拆掉,用伞面缝制了一个挎包,上下班通勤时用。她也没有去外地旅游过,唯一一次,是被她反复提起的一次出差,去的是江苏一个化工厂,顺便看了海。她说:“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海边,看着海,什么也不做,就挺舒服。”

节约刻进了蓉蓉姐的日常生活,也影响着她如何看待后辈们。她不喜欢孩子浪费,知道家里亲戚的孩子去北京旅游时进了前门的星巴克,她就和工人们抱怨:“你们说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不像话,你知道那地方东西多少钱吗,怎么就敢进去。”

2014年,蓉蓉姐家的悲惨指数再次升级——她爸爸出事了。

蓉蓉姐说她爸一辈子要强,最大的希望就是子女成才,让他在村子里扬眉吐气。老爷子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大儿子打零工,但二儿子在辽宁当公务员,已经是处级干部,小女儿虽然工作不顺,但起码也在国企当技术员,旱涝保收。

本应在村里安度晚年的时候,老爷子却瘫歪了,是那种非常彻底、完全不能动弹、没有丝毫康复可能的瘫。蓉蓉姐把父亲接到自己家中,大哥也不再打工,专心负责伺候父亲,二哥每月给大哥两到三千基本生活费,蓉蓉姐还把大哥和二嫂子以及二侄女也接到家里同住。除了二哥每月给的钱,剩下全家所有的开销,以及孩子们的学费生活费,都要依靠蓉蓉姐和老公出。知道她家里人多不易,其他技术员中午剩下的馒头、米饭都会自发给到蓉蓉姐,帮她家凑合出一顿晚饭。

蓉蓉姐家的悲惨叙事吸引了企业电视台的目光,他们说要拍摄一期蓉蓉姐的感人故事,赞美她身处苦难但依旧心系工厂——她职位低、贡献大,这些年,她结合工作实际,提出有价值的合理化建议20余条,撰写论文5篇,均发表在国家级期刊,其中关于全因子分析的论文还在公司HSE论文大赛中获了二等奖……听着电视台编导讲解的拍摄方向,不知怎的,我感觉肚子翻腾,便意袭来。蓉蓉姐却十分配合,从日常工作到家里情况介绍,特别是讲到她爸爸的情况的时候,话语中带着哽咽声。

“您是一位用心感悟生命、用爱拥抱生活、用情感染家人的人……”听着这情感饱满却让我异常尴尬的解说词,再联想到平日里蓉蓉姐的抱怨,那份她不得已的敬业,那份她被迫接受的命运重击,我开始怀疑这伤口撒盐式的话语是否属于高级黑。我只想拉屎,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痛快拉一次,把宿便拉干净。

拍摄工作很顺利,电视台记者很满意。只要是领导安排,蓉蓉姐一向服从,毕竟历史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这些年,在这座化工城里,蓉蓉姐亲眼看着那些已经兑换到时代红利的人,手持电焊,加班加点儿为自己的后代们焊死车门,一边焊一边喊:“他妈的,太挤了,你们给我下去。”她的那些辛苦,就变得轻薄起来。

2015年,工厂里公示了一批副科级及以上职务提名名单,当了16年后备干部的蓉蓉姐依旧没提上,那个她曾经奢望过、也是离她最近的副科级职务,最后花落厂长生活秘书。女秘书长相甜美,气质出众,虽然学历只是中专毕业,但入厂后努力读书,拥有了本科、研究生学位,之后这位地母系女秘书更是嫁给了某位处级领导的儿子。

别人的不幸总有蜂蜜的味道,蓉蓉姐成为了工人们闲聊内容里的主角,多是不太好的那种:“干着主任的活儿,也没有当上主任。”“和驴一样干活儿的,还不如那能说会道的。”“让她平时看不上咱们,最后不还是那样儿。”

奇怪的是,也不知是蓉蓉姐耳朵不好使了,还是心态变了,难听的话传到她耳中就轻飘飘散了,换成从前,她肯定在门口掐着腰,指桑骂槐地吵吵一阵子,可现在,她对工人们宽容了不少,反倒是对厂前机关的人硬气了许多。

“我上哪儿知道多大,我也没有尺子,你找人自己量去呗!”蓉蓉姐生气地挂断电话——大概一个小时前,取样回来的女工告诉她,江边取样口的必经之路上倒了一棵大树,给取样带来很多不方便,蓉蓉姐告诉厂前安全环保科的人,希望他们赶紧把树处理掉。

“还问我树多大,你咋不自己去量呢,啥啥都我给干了呗!”蓉蓉姐又一次挂断安全环保的来电,他们想让蓉蓉姐去现场拍照测量一下树的大小,以便安排工人挪树。

霸气回绝后,蓉蓉姐还顺带和我们吐槽了这帮工厂机关科室的人平日里的种种恶行:如何对上谄媚,如何以检查之名欺负车间的老实工人,又是如何抓纪律只抓老实人,机关的人违纪、车间里的刺头违纪,他们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她说的虽是事实,但我听着总有种怪异感,就像二鬼子和村民们历数大佐的罪恶。

不过,大家都乐意听这些,享受隔岸观火的快乐,时不时再在那火上来点儿罪恶的小油油。

7

但没等大家乐呵几天,蓉蓉姐故态复萌。之前的车间主任调到更好的装置当了一把手主任,拥军副主任升为新的一把手主任,这下,蓉蓉姐觉得自己又支棱起来了。

得知拥军主任战胜两个男副主任成为车间一把主任后,众人纷纷跑到她办公室里祝贺,班组里那个和拥军主任私交甚好的姐依旧在楼下配制溶液,我则趁机抓拍点照片备用。

“姐,你不去楼上看看吗?”我问。

“拍马屁不在乎这点儿工夫。”姐姐回了一句,继续摆弄手里的溶液。

可能是这个姐姐性格好又长得好看,拥军主任特别喜欢她。她家里很多大事小情,也都托拥军主任的福得到解决——这可能就是巴结守恒定律,蓉蓉姐在乎的人,也在乎着别人。

厂里的老工人常说:“以前的化工城只看学历,后来的化工城看学历也看出身,再后来就只看出身。”拥军主任和蓉蓉姐年龄相近,都赶上了既看学历又看出身的时代,那时企业二代与包分配的大学生们,凭着各自的buff在这座化工城里上演通关剧情。

拥军主任的父母都是工厂的工人,她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个妹妹。中专毕业时,她还是个闯实又能张罗的姑娘,虽然现在发福成臃肿“地杠”,但从她的蜜桃眼、小鼻梁和白皙的皮肤上,依旧能推算出她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大大方方的美人。她也嫁给了国企里的大学生,但后来不知怎的,她老公调去了厦门,此后甚少回家。

不比有父辈庇佑的企二代们,在男性主导的化工城里,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娃能干到正科级,绝对是有两把刷子的。拥军主任的刷子之一就是“会来事儿”。在企二代与农村大学生乱乱飞的时代,这绝对是一个大优势,很多没有父辈铺路的干部都是从政工口提拔上去的,还有很多干部即便大学学的是技术专业,入厂后也转到办公室、工会、团委工作——想想也是,谁不喜欢鞍前马后能说会道的韦小宝型下属呢。直到近几年,集团开始重视技术人才,才提拔了一些35岁以下的技术人才。

遥记得,拥军主任还是“副”的时候,一把手厂长低着头背着手一个人从分析楼前经过,她立即化身博尔特,从楼上冲刺到厂长身边,硬是聊了一路。我在楼上万分佩服,连这么个小机会都要争一争的人,难怪能从男人堆里提拔起来,这点蓉蓉姐可逊色许多。

随着接触,我隐隐猜测蓉蓉姐的巴结技术更像是一种职业性表演,且表演时长有限,主角演技浮夸,内心极度不悦。不过,我觉得她对拥军主任的恭维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在拥军主任扶正之后,蓉蓉姐成了拥军主任的头号马仔,专门为她管人——当然,从她们后来爆发的战争来看,这份辅助之情大概率是蓉蓉姐单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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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是男的,有劲儿,照顾照顾女同事。”蓉蓉姐又开始在检查组练嘴,拥军主任因为拧钢瓶的事很头痛,几次三番以奖金为要挟,要把这活儿扔给全是男员工的检查组。

钢瓶是分析仪器运行的重要组成部分,按照气体种类分别放置在楼外的钢瓶间,再由细钢丝线连接到楼内色谱室的仪器上,设备24小时待机,就需要24小时钢瓶里有气体。哪个班次气压低了,就需要工人到钢瓶间换一个钢瓶,一拧一换,用不了2分钟。这活儿原本和负责进出厂原料取样的检查组没关系,但直径40厘米、一人高的柱形钢体瓶子对于女工来说,确实有些费劲儿,拥军主任就想把这活儿推出去。

“我腰脱,干不了。”

“中控又不是没男的,凭啥给我们。”

“这事儿和环保有关系吗,用你操这份闲心?”

蓉蓉姐为主任跨班组分忧,喜提“狗拿耗子”的头衔,大伙儿又开始私下议论她:

“她那是还有盼头,想上三楼。”

“可不咋滴,都47岁了,还有8年就退了,还在这扯这个。”

我从大家的描述中得知,负责企标的孙姐还有不到两年退休,她的大员位置需要人补上,蓉蓉姐的检验工程师和孙姐的检验责任工程师,字面上只差“责任”二字,内里则差着奖金和待遇,对于蓉蓉姐来说,这个大员的位置,显然应该是她奉献多年从未得到提拔的小小补偿。

劝说拧钢瓶事件未遂,但蓉蓉姐替拥军主任分忧的行动还在继续着——这次轮到成品组铁头姐挑战女厕卫生事件了。

楼内男女厕所的卫生一直由各班组的工人轮流打扫,虽然大家颇有不满,但几次抱怨都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不久前,几个生产装置的工人们要求车间全体集资,雇佣清洁人员打扫卫生,在得知他们成功的消息后,我们也蠢蠢欲动。成品组的铁头姐打响了第一枪,班长、技术员、书记轮番上阵,见效果甚微,铁头姐干脆指着女干部们问:“你们不用厕所吗?凭什么就得我们打扫?”

蓉蓉姐再次上演狗拿耗子,第三次去铁头姐那练嘴时,被无情嘲讽,说她大学生毕业只能当个技术员,连中专生都比她强,还有脸在这多管闲事。

蓉蓉姐无言以对,只留下那句经典的“都是和谐社会给你们惯的”,悻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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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蓉蓉姐越战越勇,为了帮拥军主任管好车间,她接收了车间所有班组都不想要的一名员工,那男人早年在“下岗潮”中因为被逼迫下岗,精神受了刺激,别说正常取样分析,就是和他说话时稍微大一点儿声,他也会立刻双手颤抖,一遍遍重复“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后来企业靠着国家输血重新好起来后,就把他分在辅助车间等着退休,每天正常打卡,也不用他干什么,每月象征性扣点儿奖金就行。

还有一名工伤员工,也是早年受刺激后精神不正常了,在精神类医院住了好久,是有证的那种病人,他因为长期服用镇静类药物,不能按时打卡,拥军主任就抓住这一点,在职权范围内尽最大程度扣那人的奖金。

很多车间都有这样的历史遗留问题,但多数车间都会枪口高抬一寸,毕竟这钱扣了也不会进自己的口袋,公家的事儿,没必要难为那些苦命人。但拥军主任拿着规定说:“钉是钉、铆是铆。”而把这种不能干活儿的“累赘”放在班组,容易引起工人们之间的不满和攀比,不便于管理,但是蓉蓉姐为了帮拥军主任分忧,接下了这个活儿。

那工伤员工是个枯瘦的老头,还有不到3年就退休了,住在单位附近一栋有些年头的公寓。几年前,我和车间书记慰问贫困员工时去过他家,他孩子在外地打工,他和老伴挤在不到30平方米的小单间里,屋里堆满了药瓶和废品。见单位来看望自己,老头马上给我们倒地方,自己则蹲坐在椅子一边。每次拥军主任把老头的奖金扣得七七八八时,都会把他刺激得不行,一发病谁也拦不住。他红着脸爆着青筋在楼里扯着脖子国骂拥军主任,大家谁也不拦着,甚至巴不得他最好把拥军主任打一顿。而这时候,蓉蓉姐总会闪亮登场,劝一个发病期的精神病人说:“咱们得讲良心,都是按照规定办事儿的,得多替主任想想。”

大伙儿私下里说拥军主任的种种骚操作是因为她自身家庭不和谐,导致她内分泌失调,更年期提前——因为丈夫长年不回家,拥军主任只能用探亲假去厦门看丈夫,她女儿成绩不好,平日里又不省心。

说来也是黑色幽默,拥军主任和蓉蓉姐在坚守规定方面倒是一致的:对待没背景的工人按章办事,对另一类人则轻轻拿起。在这个化工城里,还有一类“累赘”,大伙们叫他们“大小姐、大少爷”,虽然他们父辈在企业里身居高位,但他们没有丝毫的上进心,不想走父辈们为其铺就的路,只在车间挂个名,然后就外借出去,职位工资依旧在这边,但许久都见不到人影。听闻有的闯荡北京,有的游戏上海,对于这样的人,拥军主任就会把原则规定放在一边。

这种特人特办、特事特办的情况,催生了另一种“累赘”。我曾听闻班组里的大姐们提起,很多不想倒班的工人子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工伤一次,这样就能提前退休,传闻有一名化工为了能工伤,计划从装置楼梯上摔下去,弄个轻微骨折,结果没掌握好高度,摔成了粉碎性的,几年后还股骨头坏死了。

当焦虑、恐惧、劳累、无意义降临化工城的时候,里面的人都会尽力找一个抓手、一个锚,一个生活的立足点,谁都不例外。

8

2018年10月,孙姐和另一个技术员一起退休,她这个蓉蓉姐势在必得的“大员”位置,最后被她办公室的另一个“小员”接替了。那人比蓉蓉姐小几岁,是1996年之前包分配入厂的中专生,后来嫁给了同厂的农村大学生,她老公是搞技术的,从技术员干到厂前调度,再到公司调度,刚提副处级干部不久。

彼时我也正式成为管理人员,顶替那位“上三楼”的人,开启了和蓉蓉姐同办公室的生活。同来的还有一位蓉蓉姐口中的“不正经”,是我们企业下属某二级单位一个科级干部的女儿,对分析一窍不通,跨装置定岗,过往最高战绩是给自己师父当小三,并且成功转正。

“三儿姐”不经常回办公室,两三天待一会儿,办公室主要是我、蓉蓉姐和另一个“正经姐”技术员,她比蓉蓉姐小两岁,同样的素面朝天,贤妻良母,她儿子和蓉蓉姐儿子同届,比600多分考上985的蓉蓉姐儿子还厉害,裸分考上清华,可能是性格相近,儿子又都有出息,两个大姐有说不完的话。

此时的蓉蓉姐早已没了之前的心气,时常和“正经姐”嘀咕着为她人做嫁衣的话——自打和她同屋后,我之前关于她巴结行为的种种猜测一一得到证实,我愿称之为《双面变脸之我的巴结行为艺术》。

顶替她上三楼的姐和蓉蓉姐谈工作,说着说着,蓉蓉姐就开始夸奖“顶替姐”新买的衣服好看,在“顶替姐”告诉大伙“这衣服打折前要两千,打完折后也要一千”后,蓉蓉姐又开始了她的招牌式恭维:“这是看出来老头(老公)提干了,这衣服都有品位了,还得是你老头有本事呀……”

可过了几天,屋里就剩我们仨的时候,蓉蓉姐就换了一张面孔、一套说辞,她和“正经姐”说:“之前我问过他们科那小孩儿,他去过她(顶替姐)家,说她家可破了,又破又小,她老头现在也是个领导了,还那样。”“还有,你看她一点儿都不重视家庭,她没有亲情观念,之前她家人(某个旁系亲属)去世,她都不回来家看看。”

渐渐的,这种场景在我面前不断上演,我终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蓉蓉姐的巴结行为纯属表演。蓉蓉姐有两张脸,一张愤愤不平,一张笑意盈盈,我不知道这种切换自如,是被现实暴击后的不得已为之,还是国企沁润下的性情突变。

起初,她切换变脸还需要几天时间,后来因为几件事的发生,她变脸的时间逐步缩短。

一个寒冬的下午,我刚回办公室,就见蓉蓉姐冲了出去,“正经姐”边拉边说:“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我扒门观望,只见蓉蓉姐气势汹汹冲上了三楼。

那天,她和拥军主任大干了一场,内容主要围绕着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拥军主任又是如何对她的。我从大伙儿的只言片语中逐步拼凑出吵架事件的原委:在这之前的两周,蓉蓉姐挨个套问出了其他技术员的奖金,对比之下发现,她自己的奖金不但比“大员”们少,在“小员”里也是垫底的。想想之前的种种“付出”,蓉蓉姐索性不管不顾,直接找主任理论理论。

从那以后,蓉蓉姐越发爱抱怨,“正经姐”和我成了她的听众,当然,我是被自愿的。

“我为她做了多少事,得罪多少人,她倒好,她怎么对我的?!”

“你瞅瞅她(顶替姐),在屋里连地都不拖。”

“干活受累的不如嫁对的。”

……

在大伙儿的猜测中,蓉蓉姐会因为这次吵架被穿小鞋,毕竟拥军主任的心眼儿穿不过一根牙签。没承想,这之后主任不但没啥动作,蓉蓉姐的奖金还上去了。

12月末,一年中奖金最厚的时候,蓉蓉姐看着系统内的奖金数额,开始和“正经姐”感慨着人还是不能太老实:“你看看,我这才找一回,这钱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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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到甜头后,蓉蓉姐开启了迟来的叛逆人生,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张口闭口“我们学生应该怎样”“领导说了怎样怎样”的样子了,现在她私下常说:“和他们磕!我就不信了,好事儿都让他们占了!”

主任交代的事情,她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没办好的工作,她勇于认错但永不改过;装置那边打电话让“加样”,她听了也是慢悠悠地应答着,然后随便告诉哪个工人“你有时间去加个样”,至于几点去、去了没有,她也不过多要求,反倒是对练瑜伽更上心了,中午还没到休息时间,就早早准备好东西。

2020年春天,蓉蓉姐破天荒地休了一次长假。工厂按照工作年限,会给予员工5天、10天、15天的带薪年假,以前蓉蓉姐很少休假,那些带薪年假都作废了,这次她一口气提了10天假期,连着周六周日,足足2周。这期间需要到厂前机关开2次安全环保例会,她把这任务交给了我。

放假回来,蓉蓉姐看着我写的会议纪要说:“还得是大学生呀,这会议纪要做得真全乎,一看就懂。”也不知道这话是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在班组员工向她汇报这段时间班组工作一切正常后,她脸上显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

“能有啥事,这企业没了谁都能转。”女员工接着说。

“是呀,没谁都能转,那挺好的。”蓉蓉姐嘴角下垂,目光斜视向下,给人一种失落感。

化工城里的立足点是什么呢,工作好像算一个,但是工作又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有时即便叠满了各项buff,也未必能如愿通关。如果对工作注入太多感情,那感情也会变成一个伤害的来源。

虽然蓉蓉姐愈发狂野,但依旧保持着至少半天的变脸切换时间,直到一项政策让她迎来又一次心灵暴击。

9

公司下达了一项政策:给一线工人和技术人员涨上岗津贴。这本是一个好消息,可我们工厂却玩出了花样:同样的岗位、同样的二级单位,我们硬生生给分析的技术员们降了补贴。

技术员们得知消息后瞬间炸了。要是以前,蓉蓉姐肯定帮着领导劝说大家“以大局为重”,但这次,她直接不干了,怀疑钱让机关的人给吃掉了,于是联合其他技术员,让厂前人事科给个交代,还在车间管理群里撂下狠话:“我倒要看看这钱到底去哪了,就算我们的(津贴)涨不上去,我也得把别的厂的拉下来!”

“交代大会”定在一个下班后的傍晚,人事科长和厂长、车间主任以及所有车间技术员聚集在一起,那天大姐们以“你还小,不适合这种激烈场面”为由,通知我准时下班。结果第二天我一上班,就看见了眼睛肿得像核桃的蓉蓉姐。

听闻会上唇枪舌剑,异常激烈,人事科王科长制作了一套PPT向厂长证明技术员们的无理取闹,蓉蓉姐听后,瞬间抓住王科长逻辑漏洞,想用数据和他battle一下,不料,王科长当众大声呵斥她:“你给我闭嘴,你什么身份!”

最后,蓉蓉姐因为身份不够,被强行闭麦,同工同津贴抗议被镇压。

“我以前一直觉得他(王科长)是个挺好的人,没想到他是这种人,能当众这么说我。”蓉蓉姐十分委屈。

听着她一连两个多月的委屈控诉,我竟然生出种“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感。初次见面时我在心中向她大喊的那句“闭嘴”,多年之后终于从蓉蓉姐敬佩的王科长口中喊出来了。此后,蓉蓉姐也开始学着工人们叫起王科长的外号——“王稀屎”。她的变脸效率进一步提升,已经可以按秒计算了。

“哎呦,大美女来了呀,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前一分钟蓉蓉姐还在夸奖,可当大美女转身离开关门的一刹那,她立时话锋一转和“正经姐”说:“就她,我和你说呀,就她之前在球馆和那个谁谁谁啥啥啥,这帮小娘子都是啥人吧……”

以我对办公室隔音效果的了解,我想大概率当事人应该、可能、或许是听得见她的话的。

蓉蓉姐的工作作风也开始了下坠式漂流,按最基本的来,多一点儿都不干。过往捧领导臭脚的活儿没有了,传播领导的八卦往事明显增多了,从工厂“帮派站队”到“女中干夜班为领导端洗脚水”,再到“中干夫妻各自带姘头开房巧遇”等八卦频频曝出,我们办公室成了八卦集散地。一有时间,两个女副主任还有另一个技术员就往我们屋里钻,开始交流各路小道消息。

除了这些上不得台面但群众喜闻乐见的逗闷子故事,蓉蓉姐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家的事儿。她儿子从南方985大学毕业后顺利考上北方985高校的研究生,不过和“正经姐”儿子的本硕清华一比较,她总有些不满意。但是孝顺的儿子总会给她买衣服裙子,穿着儿子用研究生工资给买的优衣库,蓉蓉姐别提有多高兴了,时不时感慨:“我都多少年没买新衣服了。”

蓉蓉姐的老爹得她大哥悉心照顾,仍然健在,虽多年卧病在床,却连个褥疮都没有,几个孩子也是想尽办法维持爷爷的生命,各种土办法轮番上阵,亲情填补了蓉蓉姐家金钱的缺失,让她老爹过上了和高干病房领导没有区别的生活。

多年前她不计回报地支持儿子弹琴,也结出了爱情的果实——大学期间,她儿子在乐队的表演赢得了女友的芳心,过年期间女友来了蓉蓉姐家。女孩是大连的,父母都是体制内,本科毕业后,进了一家国有银行工作,她没有嫌弃蓉蓉姐家里的情况,和蓉蓉姐儿子感情甚笃,双方家长见面后,女方家也认可蓉蓉姐一家的为人。听说蓉蓉姐取样辛苦,还给她买了护手霜——蓉蓉姐也终于成了“用雪花膏”的“不正经”。我扫了一眼,护手霜是德国洋甘菊的。

她两个侄女也长大成家了,那个总和她对着干的大侄女因为性格仗义,成了医院里有口皆碑的好人,对其他家里人也是出力出钱,对蓉蓉姐更是孝顺,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蓉蓉姐买了一个Coach的包包,蓉蓉姐顺带告别了自制小挎包。

我不知道蓉蓉姐有没有如王大侠所说的用废了三张嘴,但在办公室里她的嘴很少静下来,一得空,她就要和“正经姐”说上一段,连她老公的痔疮是内痔还是外痔,她老公酒后在阳台上高喊“打倒X蓉蓉”、第二天又装作没事发生的搞笑片段都要拿出来分享一下。

她对工作的热情流到了工厂里有哪些品种的流浪猫、儿子和女友吵架要怎么哄、享受一份米线这些事情上,她对工人们说话,也从过去的“你得听我的”变成“我们家最近这样了”。她开始关心车间附近的流浪猫会不会误食废料,她会张罗给南面的办公室置办窗帘,她会留意楼顶上的燕子窝,会因为看见林荫小道飞过的野鸡兴奋……一切都在默默改变,新上任的车间主任很不喜欢她这样,但是我却很喜欢变了的蓉蓉姐。

10

体系内审核的日子,蓉蓉姐和“正经姐”开始执行搬家计划。之前她们规划了一个月,主要是把我们四个的办公桌和办公柜换个朝向,重新摆放一下。我也不清楚为何一定要选在体系内审的时候,没等我想清楚,老姐俩就徒手搬完了家具。

看着屋内变换一新的布置,我很惊讶——仅仅不到2个小时,俩人就把4张办公桌、将近20个柜子挪完了。新主任是个脾气火暴的直男,听到声音后看了几次,直到把内审的人送走,才气冲冲赶到我们屋里,质问蓉蓉姐:“你就偏得今天搬呀,你对我有意见呀?”

蓉蓉姐“啊啊”应和两声,在主任要离开时,补了一句:“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然后就继续和“正经姐”探讨楼下的野樱桃能不能榨汁了。

没有巴结行为艺术,没有变脸切换,蓉蓉姐平静地回怼,却是那么有力有声。多年之前,她不是她,多年之后,她终于是她。

新主任咬了咬嘴唇,来了句:“惯的,给你们惯的,都是和谐社会给你们惯的。”

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彼刻,因果呀,他闭环了!

虽然蓉蓉姐并未明说此做法的原因,但我从她与“正经姐”的话语中,找到了蛛丝马迹——“让她说我脑残,哼!”

大概是之前某个周一,各班组技术员照例准备开周例会,会前“大酒瓶”风风火火地推开我们办公室的门,还没等屋里的人开口,她便抢先说:“快开会了,这今天的活儿多了,没多少时间,咱们快点儿白话(唠嗑)一会儿。”

“大酒瓶”是另一个班组的班长兼技术员,他们班组负责工厂龙头装置的中控分析项目,也是个喜好张家长李家短的大嗓门。她长着白嫩的圆脸,工作服棉袄紧紧裹着微胖的身体,两撮头发垂在额头两侧。一有时间,她就会从工厂大北头来我们这里八卦一圈,八卦内容主要集中在各个装置区的化工身上。

“我以为她老公不得长得老帅了?”蓉蓉姐问“大酒瓶”我们屋里“三儿姐”老公长相,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就这么说吧,她老公长得挺成熟、厚成的。”

大家听后哈哈笑着,“大酒瓶”继续,蓉蓉姐附和,聊着聊着,“大酒瓶”突然朝蓉蓉姐来了句:“你脑残呀,这也不明白。”

蓉蓉姐当时没接话,大伙儿也都没出声,一会儿就上楼开会去了,估计蓉蓉姐心里是记仇了。

“大酒瓶”性格直爽,平日里脚踩风火轮,说话干脆直接,喜怒形于色,这点儿非常不受前任上司拥军主任待见,那是她们两个真是针尖对麦芒。但这个新直男主任就很欣赏“大酒瓶”的性格,夸她这种大大咧咧的脾气办起事来特别有效率,就拿装置让“加样”来说,要是蓉蓉姐,一定会先找工人,工人不干就再换一个工人,实在不行就自己干。但是“大酒瓶”则会用另一种方式。

之前一个装置停车窗口检修,第一个重头戏就是三大机组同时清洗,pH 值、电导、钠离子、硬度、二氧化硅5个分析项目,原本装置希望我们每半个小时做一次样,“大酒瓶”一听,当场就提出了反对。

“你就说那频次,5项做完一次得用个40分钟,半小时一次,那不都重叠了?分析是为了监测清洗状况,不是为了分析而分析,洗都没洗一会儿就得测,那数据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听了“大酒瓶”的话,装置最后决定改为1小时一个频次。要是换了别的人,肯定要绕个弯弯,可“大酒瓶”不管:“要是不直接说,那可老费劲了,你和他说肩膀头子,他给你扯胯胯轴子,哎呀,费劲儿。”

早前,蓉蓉姐对“大酒瓶”的工作风格颇有微词——“大酒瓶”比蓉蓉姐早一年进厂,是技校毕业,年轻时以“能喝”著称,厂工会领导有应酬都会喊她,三轮白的下肚,除了“大酒瓶”,其余男的都倒桌子底下了。所以,她只倒了1年班就当上了技术员,比蓉蓉姐足足提前了7年。

蓉蓉姐对“大酒瓶”的生活作风也不太赞同,尤其是那种毫不遮掩的势利和算计。“大酒瓶”自述当年的相亲史,说自己也想走“嫁农村大学生,等他提干,再当领导夫人”的路线,结果现实很骨感:“我想找个大学生,结果那帮人看不上我,还跟我拿上谱了,我寻思我也不能上赶子。”之后,她就在追求自己的两个退伍兵里权衡利弊,最终挑了个在保卫部的,讲到这里,大酒瓶音调又高了几度:“我寻思大小也算个干部,就那样了。”

那个年代,厂里的经济警察可是个不错的岗位,不用像化工一样三班五倒,每天在厂里铁道附近巡查,又能管人又有权,工人们对他们都是又敬又怕。“大酒瓶”嫁给经济警察后,也成了班组里的大姐头,没多久就当起班长。后来赶上经警转制,保卫部的经警们有的留在工厂、有的去了派出所,“大酒瓶”的老公幸运地吃到时代红利,不但成了有警籍的正式警察,后来还在工厂管辖区的派出所当了指导员。

新来的直男主任器重生性直率的“大酒瓶”,不中意贤妻良母型的蓉蓉姐,在直男主任当车间一把手的日子里,他时不时对蓉蓉姐管的事儿挑挑拣拣。就这样,蓉蓉姐在不受待见的深坑里,找到一个更深的坑位。

那么,这次挪腾办公室,就是对新主任和“大酒瓶”的一次示威。

11

临近退休的蓉蓉姐似乎已进入贤者模式,还利用公出培训的空档享受了一次下午茶。

“这家米线真好吃。”某个下午,她和一屋子的技术员提起前一天去江北一家正宗的云南过桥米线店吃米线的事情,“我就一个人点了一份米线,就那么坐着享受着米线,看着外面的人。”

她很满足地描述着吃米线时的感受,那是属于她的快乐时刻:“我家里这么多事儿,这些年我都没有出去吃过一次饭。”她儿子已经拿到硕士学位,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入职省会一家研究所,和准儿媳已经开始规划婚礼事宜,老父亲依旧健在,家里的收入也宽裕了,一切都在向好,那个属于蓉蓉姐的米线下午茶时光,让她的幸福感达到顶峰。

蓉蓉姐还参与了一场营救猫咪的行动。

“姐,有梯子吗?”我火急火燎找到蓉蓉姐——刚才路过食堂时,我被一阵阵急促的奶猫叫声吸引,抬头一看,食堂门前的大树上有一只小小的橘猫。食堂的师傅说,这猫应该是流浪猫的崽子,在树上已经叫了两三天了,一直下不来。

听后,我赶紧回车间找梯子,蓉蓉姐正在忙手上的样品,让我问问厂前综合的人。我先后问了综合车间和综合办公室,他们在得知我只是想救一只猫后,都说没有梯子。我站在那棵双手无法抱住的大树前干着急,我把衣服脱下来,拉住两端试图爬上去,可没几下我就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蓉蓉姐赶来了,她拿了三根竹竿子和一些绳子。我们把竹竿子绑起来,一个人用竹竿子捅猫,一个人拿工作服在下边接,可折腾好久也没成功。树实在太高了,三根近六米长的竹竿硬是没法碰到小猫。我们只能干着急,在树下望着喵喵,猫在树上冲我们喵喵。偶尔几个看热闹的人路过,都只扔下一句“管它干啥”“一只野猫而已”。

折腾了一个小时,一个体型纤瘦有些驼背、脸颊凹陷成一个大括号的男人过来,问我这是干啥呢。我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他没多说话,只是背着手离开了。我看蓉蓉姐朝他点头笑,猜测这男的大概也是个领导。

那个周五下午,我和蓉蓉姐营救小猫行动最终宣告失败,在我为小猫还能坚持几天担忧时,第二天去单位值白班的蓉蓉姐,发来好消息:“小猫救下来了。”

不知道是前一天我们折腾的动静太大,被对面厂办公大楼的厂长看见了,还是副科长发了善心,周六那天,机动科调来一个起重机,把树上的小猫救下来了。

兴奋、惊叹、庆幸,欣慰,周一的上午,一屋子人讨论着救猫事件,那一刻,时间好像凝固了。旧时代的残党,终究登不上新时代的列车,但放下执念后可能会有更好的风景,太阳终究会落山,其实,夕阳也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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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小猫时常在食堂出没,还和食堂的人翻肚蹭蹭,应该凭魅力征服了食堂大叔们。

车间也迎来了机构整合,蓉蓉姐之前念叨的同岗同津贴,在距离她退休还有两年时间时,由发善心的新领导帮她实现了愿望。

现在,蓉蓉姐已经退休四个月,退休时依旧是技术员。她和老公都没吃到时代红利,但全家人团结一致向前看,身体健康,合家欢乐。

命运这东西,真的很难说。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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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上包分配黄金时代列车的她,没巴结来想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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