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衙门,比腊月的冰窖还要冷。
这不是天气造成的,是人心。
大理寺卿端着茶杯,吹着根本不存在的热气,就是不开口。刑部尚书低头研究着桌案的纹路,仿佛上面刻着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更是闭目养神,一派置身事外的安然。
慕卿浔坐在客座,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王崇的案子,卷宗各位都看过了。”她先开了口,打破了这死水般的沉寂。“人证物证俱全,他本人也已画押。接下来,该顺着藤,摸瓜了。”
刑部尚书终于抬起了头,一脸为难。“慕将军,这……王崇在兵部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确凿实证,大肆抓捕,恐会引起朝局动荡啊。”
“动荡?”慕卿浔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私通北狄,贩卖军械,意图谋逆,这也是小事?非要等到北狄的铁骑踏破京城,才算大事?”
左都御史睁开了眼。“将军言重了。王崇一人之罪,岂能牵连旁人?我等办案,讲究的是一个‘稳’字。陛下要的是彻查,不是滥杀。”
“我同意。”大理寺卿立刻附和,“护国府协同督办,是为监督我等,而非越俎代庖。审案抓人,自有我三司的章程。慕将军,还请稍安勿躁。”
好一个“稍安勿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这张网,不是用来网罗罪犯的,是用来保护他们自己人的。王崇这颗萝卜是拔出来了,可他们却想把那些沾着泥的根须,一根根摘干净,再体体面面地埋回土里。
慕卿浔站起身。
“既然各位大人如此‘稳妥’,那本将便不打扰了。”她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只提醒各位一句。陛下要的,是结果。我的耐心,和这天气一样,冷得很快。”
说完,她大步跨出了门槛。身后的三位堂官,脸色各异,却没人敢再接话。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
护国府的马车早已在刑部衙门外等候。车夫是府里的老人,曾跟过老护国公上过战场,见她出来,连忙放下车帘。
“将军,回府吗?”
“回府。”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厢内,慕卿浔闭上双眼,脑中还在回想着那三张虚伪的脸。
盘根错节。
这棵大树的根,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只砍掉一根枝干,根本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车厢外突然传来车夫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吼。
“将军小心!”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上车厢侧面。整个车身被撞得横飞出去,木头发出的碎裂声刺耳无比。慕卿浔反应极快,在身体失控的瞬间,一脚踹开车门,整个人如一只黑色的燕子,从倾覆的马车中翻滚而出,稳稳落地。
她站定抬头,眼前已是一片混乱。
一匹拉着货物的惊马正疯狂地冲入人群,百姓尖叫着四散奔逃。护国府的马车半边已经散架,车轮滚出去老远。忠心的车夫被甩在地上,额头见了血,正挣扎着想爬起来。
几名亲兵第一时间拔刀护在她身前,另外几人则冲上去,合力制服那匹惊马。
“保护将军!”
“抓住那个人!”
混乱中,一名亲兵的怒喝格外清晰。
慕卿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挤在人群里,试图溜走。他的动作,与周围慌不择路的人群格格不入。
“拿下!”她冷冷下令。
两名亲兵立刻如猛虎下山般扑了过去,那人一见暴露,拔腿就跑。可他一个市井混混,哪里是这些百战精兵的对手。不过三两步,就被一人飞身踹倒在地,另一人上前死死反剪住他的双臂。
男人被押到了慕卿浔面前,吓得浑身发抖,一股尿骚味散发开来。
“女……女侠饶命!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看热闹的!”
亲兵阿七在他身上一通摸索,很快,从他怀里掉出一个黑乎乎的小竹筒。
“将军,这是什么?”
慕卿urri浔没有去接,只是蹲下身,用刀尖挑起那根从男人袖口滑落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金属针。
针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黑色。
“吹箭。淬了剧毒。”她做出判断。
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混混,一听到“剧毒”二字,整个人都瘫了,哭喊起来。“不是我!真不是我!这东西不是我的!是……是别人塞给我的!”
“拖进巷子里。”慕卿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幽深的窄巷里,雪花都仿佛带着阴气。
混混被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我问,你答。说错一个字,我不杀你。”慕卿浔的声音很平静,“我会把你送进刑部大牢,告诉他们,你是刺杀护国府将军的刺客。你猜,他们有多少种方法让你开口?”
混混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刑部大牢,那可是活人进去,死人出来的地方。
“我说!我都说!”他彻底崩溃了。“是个蒙面人!今天一早,他在城南的快活林赌坊找到我,给了我五十两银子!”
“他让你做什么?”
“他让我……让我找机会用锥子去刺那匹拉货的马,让它受惊,冲撞您的马车。他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五十两!”
“吹箭呢?”
“他说……他说这是以防万一。如果惊马没能得手,就让我混在人群里,趁乱……趁乱对车里的人下手……”混混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个烂赌鬼,我哪有这个胆子啊!我压根就没想用!大爷,姑奶奶,饶了我吧!”
慕卿浔没有理会他的求饶。
“那个蒙面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他蒙着脸,我看不清!个子比我高一点,很瘦!对了!”混混像是想起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喊道,“他的手!我给他磕头的时候,看见了他的手!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扳指!是玉的,绿油油的,特别好看!”
翠绿色的玉扳指。
慕卿浔示意阿七堵住他的嘴,拖了下去。
护国府,书房。
谢绪凌赶来时,慕卿浔正对着一盏烛火,擦拭着她的佩刀“惊鸿”。刀身映着火光,流转着森然的冷意。
“我听说了。你没事吧?”谢绪凌走到她身边,伸手想碰触她的肩膀,又停在了半空。
“我没事。”慕卿浔将刀归鞘,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车夫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
“查到什么了?”
“一个烂赌鬼,被人用一百两银子收买。主使是个蒙面人,戴着翠玉扳指。”
谢绪凌的动作一顿。
“翠玉扳指……京中喜好此物的人不多。终日流连城南赌坊,又与宗室有关的……”他沉吟片刻,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
“安郡王次子,李赫。”
慕卿浔抬起头。“那个号称‘京城第一废物’的李赫?”
“就是他。”谢绪凌的表情严肃起来,“王崇的次子,娶的正是安郡王府的一位庶女。算起来,李赫是王崇的姻亲侄儿。”
一个终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的闲散宗室。
一个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都与权谋、朝争毫无关联的废物。
这样的人,却是最锋利,也最隐蔽的刀。
用完,随时可以丢弃,甚至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背后的主人。
黑暗中的毒蛇,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了信子。
慕卿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的雪,似乎更大了。漫天风雪,欲要将整个京城都吞没。
“他们怕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