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亲兵身躯一震,却不敢离开。他知道公爷的脾气,可这封密旨,是能要掉整个北境防线无数人性命的东西。他硬着头皮,再度开口,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公爷!北境八百里加急!蛮族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趁您不在,已、已攻破云州外三道防线!云州告急!”
“滚。”
谢绪凌的回答,依旧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亲兵的双腿开始打颤,几乎要跪下去。可他不能走。他是从北境跟着公爷回来的死士,他知道云州意味着什么。那是谢家军的根,是挡在蛮族铁蹄与中原腹地之间的最后一道天堑。
“公爷!军情如火!再不发兵,云州……”
“我说,滚!”谢绪凌终于有了动作,他霍然起身,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股气息惊动了床上的人。
慕卿浔缓缓睁开了眼,她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但“北境”“云州”这几个字,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入了她的脑海。
她侧过头,看着谢绪凌那紧绷如弓的背影。
“出事了?”她的嗓子依旧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虚弱的拖音。
谢绪凌周身的戾气,在她开口的瞬间,奇迹般地消散了。他转过身,快步走回床边,重新坐下,动作轻柔地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没事。”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一些小事,吵到你了。接着睡。”
门外的亲兵听着里面的对话,心急如焚。小事?云州城破在即,这是能用“小事”来形容的吗?可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慕卿浔没有闭上眼,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她太了解他了。他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就说明事情越是严重。
“谢绪凌,”她叫他的全名,“让外面的人,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他执拗地拒绝,“你现在需要休息,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对我来说,你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慕卿浔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脱力,身体一软就要倒回去。
谢绪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将一个柔软的靠枕垫在她的背后。他做完这一切,才发现她正抓着自己的衣袖。她的力气很小,小到他可以轻易挣脱,可他却觉得那只手有千钧之重。
“让他们进来。”她重复道,语气里多了一份不容拒绝的坚持。
谢绪凌沉默了。
他与她对峙着,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那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最终,他败下阵来。
“进来。”他对着门外,吐出两个字。
门被推开,亲兵连滚带爬地进来,将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筒高高举过头顶。“公爷!这是陛下密旨,还有云州守将的血书!”
谢绪凌没有去接。
慕卿浔却伸出了手。
亲兵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向谢绪凌。
“给她。”谢绪凌的命令,简洁而沉重。
亲兵不敢违抗,将竹筒和血书呈到了慕卿浔面前。
慕卿浔的手有些抖,她先是拆开了那封血书。信纸早已被暗红的血迹浸透,字迹潦草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杜鹃泣血。
“蛮族倾国之力来犯……可汗亲征……云州三面被围……粮草将尽……恳请公爷速归……将士死战……百姓危矣……”
她看得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剜在她的心上。
云州,是谢绪凌守了十年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谢家军的血。那里的百姓,都视他为神明。
她又拆开了那封密旨。皇帝的言辞要华丽得多,先是安抚,再是褒奖,最后才点明主题,命护国公谢绪凌即刻启程,不得有误,否则军法处置。
字里行间,满是催促与不容置喙的威严。
慕卿浔将两封信,轻轻地放在了被子上。
“什么时候走?”她问。
“我不走。”谢绪凌的回答,快得不假思索,“京中并非无人可用,我会上书陛下,另派将领。”
“派谁?”慕卿浔反问,“谁能镇得住北境那群骄兵悍将?谁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退蛮族可汗的二十万大军?是你一手带出来的谢家军,他们只认你。”
“那又如何?”谢绪凌攥紧了拳,“我说了,我不走。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慕卿浔打断了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需要静养。”
“没有大碍?”谢绪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自嘲地扯动了一下脸颊,“你前夜还在生死线上挣扎!你让我怎么放心离开?”
“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云州城破,数十万军民为你陪葬吗?”慕卿浔的质问,掷地有声。
“我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说了,没有你,这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什么天下,什么百姓,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
他的情绪再度失控,那种濒临破碎的恐慌,又一次笼罩了他。
慕卿浔的心,被他的话狠狠地揪了一下。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这个男人,此刻已经被恐惧逼到了悬崖边上,任何理智和责任,都拉不回他。
她沉默了片刻,换了一种方式。
“谢绪凌,你看着我。”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瞳里,满是挣扎。
“你从地狱里爬出来,用了十几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护国公,北境的定海神针。你想让这一切,都毁于一旦吗?”
“为了你,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慕卿浔加重了语气,“我费尽心机,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上,不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困守于妇人之仁的懦夫!”
“懦夫”两个字,像一根刺,扎进了谢绪凌的心里。
他错愕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这两个字会从她的口中说出。
“我陪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为了让你守护这片江山,守护那些信你、敬你的百姓。不是让你为了我一个人,放弃所有。”慕卿浔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强迫自己把话说完,“如果你今天不走,你就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绪凌。你对不起死在北境的那些兄弟,对不起云州的百姓,也对不起……我。”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轻,却重逾千斤。
谢绪凌的身躯,剧烈地一颤。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不在乎皇帝,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他不能不在乎她。不能让她失望。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那份疯狂的偏执,终于被一丝清明所取代。
“我……”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慕卿浔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去吧。”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等你回来。”
谢绪凌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握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站起身,对着门外呆若木鸡的亲兵下令:“传令下去,一刻钟后,点齐三千亲卫,随我出征!”
“是!”亲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谢绪凌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那副陪伴了他十余年的玄铁铠甲。
铠甲的每一片甲叶,都刻着刀剑的痕迹,冰冷而沉重。
他开始一件件地穿戴。护心镜,肩甲,臂铠……
慕卿浔掀开被子,不顾他的阻拦,固执地走下床。她走到他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头盔。
“我来。”
她的手很稳,为他整理着繁复的系带。冰冷的甲胄,映着她苍白的脸。
谢绪凌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他只是贪婪地看着她,想把她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在外面,不许逞强。打不过,就跑。”她低声叮嘱,像一个寻常的妻子在送别丈夫。
“嗯。”
“按时吃饭,不许用冷水擦身子,你的旧伤一到冬天就疼。”
“嗯。”
“照顾好自己。”
“……嗯。”
他每回答一个字,心就往下沉一分。
终于,一切都穿戴整齐。他变成了那个威风凛凛的护国公,铁血无情的北境战神。
他拥住她,冰冷的铠甲硌得她生疼,可她却没有退缩,反而更用力地回抱住他。
“去吧,”她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把脸埋在他的胸甲上,声音闷闷的,“我等你凯旋。这一次,换我为你守住京城,守住我们的家。”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温热的玉佩,塞进了他铠甲的夹层里,紧贴着他的胸口。
那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平安玉佩,上面用最质朴的刀法,刻着“平安”二字。
谢绪凌再也控制不住,他低下头,用力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没有了昨夜的苦涩与强硬,只有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他才松开她。
“等我回来。”
他丢下这句话,没有再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门外,马蹄声渐起,而后,是三千铁骑奔腾远去的轰鸣。
慕卿浔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长街的尽头,那支黑色的洪流,正卷起漫天尘土,朝着北方的地平线,决绝地奔赴而去。
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铠甲的冰冷,和那句“等我回来”的滚烫。
她缓缓地靠着窗框,滑坐到了地上。
直到此刻,那颗强忍了许久的泪珠,才终于从眼角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