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停了。
护国公府却比风暴中心还要压抑。
太后“暴毙”的丧钟,穿透了京城厚重的晨雾,也敲碎了护国公府内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平静。
慕卿浔站在书房的窗前,外面庭院中的一株老梅,不知何时已悄然结了花苞。她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与精力。脑中的那根弦,紧绷了数月,此刻终于断了。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窗棂。
紧接着,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咳……咳咳……”
她拼命地压抑,却无法阻止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一软,顺着窗棂滑倒在地。她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在抽离她的生命。
一片雪白的衣袖上,晕开了一朵刺目的红梅。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谢绪凌刚从兵部回来,一身戎装尚未卸下,眉宇间还带着朝堂之上未散的杀伐之气。他踏入房门,看到的便是蜷缩在地上的那抹纤细身影,以及她身下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卿浔!”
一声嘶哑的呼喊,撕裂了满室的死寂。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揽入怀中。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烫得惊人。
“来人!传府医!快!”
他的吼声,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与颤抖,震得整个府邸的下人都慌了神。
一时间,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谢绪凌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室。他的步伐很稳,可怀抱她的双臂,却在不住地颤抖。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府医连滚带爬地赶来,跪在床前,战战兢兢地搭上脉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内室里,只剩下慕卿浔微弱而急促的喘息,以及府医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
谢绪凌就站在床边,像一尊铁塔,一言不发。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压抑的气息,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终于,府医收回了手,颤巍巍地开口:“公……公爷,夫人这是……这是忧思过度,心力交瘁,引动了旧疾。此番来势凶猛,积郁之气攻心,才……才会吐血不止。”
“能治吗?”谢绪凌打断了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府医的头垂得更低了,“夫人的身子本就亏空的厉害,如今更是油尽灯枯之相。微臣只能先开方子,稳住心脉,至于后续……后续还要看夫人自己的造化,看她……有没有求生的意志。”
“滚出去。”
“公爷……”
“我让你滚出去!”
谢绪凌猛地转身,那股暴戾的气息让府医吓得魂飞魄散,连药箱都来不及拿,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整个房间,又恢复了死寂。
他遣散了所有下人,亲自拧了热帕子,笨拙地擦去她唇边的血迹。他的手指,曾挽过千斤重的弓,握过斩将夺旗的槊,此刻却连一方小小的丝帕都拿不稳。
他坐在床沿,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从天明,到黄昏。
他没有处理任何一件军务,没有接见任何一个下属。所有紧急的军报、公文,都被挡在了院门之外。
护国公,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药,是亲兵按着方子煎好了送来的。
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苦味。
谢绪凌端着碗,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卿浔,喝药。”
她昏睡着,毫无反应。
他又试了一次,药汁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他放下碗,用指腹擦去她唇边的药渍。
就这么枯坐着,直到深夜。
炭火在盆中发出轻微的哔哔声。
床上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她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谢绪凌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他好像一瞬间憔悴了许多。
“你……”她想开口,嗓子却干得发疼,只吐出一个沙哑的单音。
谢绪凌立刻端过一旁的温水,扶着她的后颈,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温水润过喉咙,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我睡了多久?”
“一天。”他答道,重新端起了那碗已经温热过数次的药。
她偏过头,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轻轻蹙了蹙眉。
她这一生,喝过的药比吃过的饭还多。那种深入骨髓的苦,她早已厌倦到了极点。
“我不想喝。”
“不行。”他的回答,简单而强硬。
慕卿浔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自嘲与疲惫。
“谢绪凌,你救不活我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说过,我这条命,是偷来的。能活到今日,扳倒赵家,已经是赚了。”
谢绪凌端着碗的手,纹丝不动。
慕卿浔的呼吸有些不稳,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用那飘忽的语气说:“这次……没拖你后腿吧?”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谢绪凌的心上。
他猛地将药碗重重地放在床头的几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将她困在了自己与床榻之间。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从他的皮肤,传递到她的皮肤。
“慕卿浔,你听着。”
他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恐慌。
“没有你,我谢绪凌,早在十几年前,就死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了。没有你,我不过是一个只知杀戮的莽夫,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孤魂野鬼。”
“这些年,是你一步步把我从地狱里拉出来。是你教会我什么是权谋,什么是人心。是你陪着我,走到了今天。”
他抓起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将她的手背,用力地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近乎祈求的姿态。
一个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铁血将军,此刻,却在用最卑微的方式,乞求着她的怜悯。
“所以,不许说那种话。”
“我求你,快好起来。”
“你要是敢死,我就把这护国公府烧了,把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然后下去陪你。”
他的话,不再是安慰,而是赤裸裸的威胁,是绝望之下的疯狂。
慕卿浔怔住了。
她能感觉到,他抵着她手背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里传来的,那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活了两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绪凌。
良久,她才缓缓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药……”她虚弱地吐出一个字,“……苦。”
谢绪凌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他端起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慕卿浔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苦涩的药汁,被他强硬地渡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他牢牢地禁锢住。直到她将那一口药尽数咽下,他才缓缓地离开。
他用拇指擦去她唇边的一点水渍,再次舀起一勺药。
“还苦吗?”
慕卿浔看着他,不说话了。
他就这样,一口一口地,用最笨拙,也最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一整碗药都喂了下去。
喂完药,他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睡吧,我守着你。”
慕卿浔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在昏暗的烛火下,那份偏执与决绝,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缓缓闭上了眼。
这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一封来自宫中的密旨,被送到了护国公府。
亲兵在门外通报,说是有万分紧急的军情,请公爷定夺。
谢绪凌坐在床边,一夜未眠。他没有回头,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