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上的叩首声,余音未绝。
皇帝凝视着丹陛之下,那个挺直的脊梁,久久不语。满朝文武,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偌大的太和殿,静得能听见殿外风雪卷过檐角的声音。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句,便是“准奏”。
终于,御座上的天子动了。他没有让谢绪凌起身,而是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指节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谢卿。”
那声音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在。”
“朕方才,又想了想。”皇帝的话,像是一滴冷水,滴入了滚油之中,让殿内刚刚平复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而紧张。
“你之忠勇,朕是信的。北境危急,你也确实是最佳人选。”皇帝先是肯定,话锋却陡然一转,“然,京城乃我大周国都,社稷之根本。蛮族虎视眈眈,焉知他们没有暗棋潜伏?京城,同样需要你这样的重臣坐镇,方能安稳。”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可谢绪凌的心,却在瞬间沉入了谷底。
皇帝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继续说道:“周老将军之事,朕与你一样心急如焚。这样吧,朕即刻下旨,命御医院院使,亲率三名医术最高明的御医,携带宫中所有能用上的珍稀伤药,星夜兼程,驰援鹰愁涧。朕不信天命,只信人力,务必要将老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
此言一出,方才被谢绪凌呵斥的那几名言官,脸上立刻露出了然的讥笑。
其中一人立刻出列附和:“陛下圣明!此乃万全之策!谢将军乃国之栋梁,坐镇京畿,统筹全局,方为上策。至于区区北境战事,自有良将处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仿佛采纳了众议。他的裁决,终于落下。
“北境防务,不可一日无主。着兵部左侍郎陈文远,持朕节杖,即刻北上,暂代北境主帅一职,总览军务,抵御蛮族。”
陈文远!
那个一生都在文山会海里打滚,连马都未必骑得稳的纯粹文官!让他去指挥铁血铸就的镇北军?去对抗如狼似虎的蛮族铁骑?
这不是调兵,这是在镇北军的心口上插刀子!
皇帝的处置,还未结束。他终于将处置的重心,放回到了谢绪凌身上。
“谢卿,你就留在京中,为朕分忧吧。”
“朕授你参赞军机之权,北境的一应战报,兵部都会为你抄录一份。你需时刻为朕参详,不得有误。”
最后,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
“即日起,非朕旨意,不得擅离京城半步。”
名为参赞,实为监禁。
名为分忧,实为囚笼。
那三千京营锐士,那三个月的粮草辎重,都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将他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天子权术。
皇帝要他留在京城,不是要用他的智谋,而是要用他做人质。用他来牵制远在北境、生死未卜的周振,用周振的危局来捆住他谢绪凌的手脚。
他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恩师在鹰愁涧里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要他清清楚楚地听着,听着镇北军在陈文远那样的草包指挥下,节节败退,直至全线崩溃。
好狠。
真的好狠。
谢绪凌感觉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冷。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他不能倒,更不能辩。
任何一句反驳,都是抗旨不尊,是坐实了谋逆之心。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再一次贴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许久,殿中才响起他嘶哑的回应。
“臣……领旨……谢恩。”
“退朝——”
内侍尖锐的唱喏声,宣告了这场酷刑的结束。
文武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起身,三三两两地向殿外走去。窃窃的私语声,汇成了一股恶意的潮流。
谢绪凌站起身时,身形晃了一下。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迈开早已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殿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谢大人,留步。”
那个先前被他斥得面色青白的言官,此刻却满面春风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哦,瞧我这记性,该称呼您谢参赞了。”那言官故作姿态地拱了拱手,“陛下圣明,知人善用。谢参赞智谋超群,正该留在天子脚下,运筹帷幄才是。北境那等苦寒之地,风霜刀剑的,哪里配得上您呢?”
谢绪凌没有停步,径直从他身侧走过,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那言官也不恼,反而提高了声量,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谢参赞这是急着回府‘参赞军机’去吗?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北境的消息,还长着呢!周老将军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感激您今日在朝堂上的‘仗义执言’啊!”
字字句句,都是诛心的利剑。
谢绪凌的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穿过长长的宫道,任由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
那不是雪,是刀。
护国府。
当谢绪凌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府中时,整个府邸的下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将人冻结的杀气,纷纷垂首屏息,退避三舍。
他没有回自己的书房,而是穿堂过院,径直去往了府中最深处的一座小院。
院中,几株红梅开得正盛。
一名素衣女子正站在梅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花剪,似乎在修剪枝条。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女子容颜清丽,气质沉静,正是谢绪凌的妻子,慕卿浔。
她看见他,没有寻常女子的惊慌失措,只是平静地放下花剪。
“陛下变卦了。”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谢绪凌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块冰冷的玄铁虎符,只有一半,上面还染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慕卿浔伸手接过,那沉重的分量和刺骨的寒意,让她手指微微一缩。
“阿浔。”谢绪凌终于开口,两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京城,从今天起,靠你了。”
慕卿浔攥紧了虎符,那坚硬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他将你困在了京城?”
“名为参赞,实为囚徒。”谢绪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要我活着,活在京城这座笼子里,等着老师的死讯,等着北境的败报。”
“他怕的,是你和周老将军联手。”慕卿浔瞬间就洞悉了整件事的关窍,“他怕镇北军只知有帅,不知有君。”
“是。”谢绪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线,“这道旨意,是给老师的催命符,也是给我谢家的绞索。他以为把我困住,就能拔掉我们这颗钉子。”
他的手,覆上她紧握着虎符的手背。
“老师在鹰愁涧,将这半块虎符给我,是托付生死。现在,我把它给你。”
“阿浔,护国府,是破局之刃,亦是保命之基!”
慕卿浔抬起头,她的神情里没有半分柔弱,只有一种淬炼过的坚韧。“你想做什么?”
“他要我当笼中鸟,我就在这笼子里,给他啄出一片天来!”谢绪凌的胸膛剧烈起伏,“唤醒府里所有暗桩,我要知道京城每一营兵马的调动,每一个官员的往来。陈文远北上,派我们最好的人去‘护送’他,他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一清二楚!”
“你要在京城,遥控北境?”慕卿浔立刻明白了。
“不。”谢绪凌摇头,“他要演一出君臣相宜的戏,我就陪他演。但他不知道,真正能决定胜负的棋子,从来都不在棋盘上。”
慕卿浔没有再问。
她只是将那半块染血的虎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
“我明白了。”
她看着他,承诺重如泰山。
“府里的事,京城的事,都交给我。你安心在朝堂上,做你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