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落定。
殿中死寂。
谢绪凌的肩背,僵直如铁。他赢了道理,输了君心。皇帝的制衡之术,远比刀剑更加伤人。他缓缓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臣,领旨。”
没有不甘,没有怨怼,只有作为臣子,对君王意志的绝对服从。
这般平静,反而让御座上的皇帝,多看了他一眼。
朝臣们的心思各异。有人暗中松了口气,庆幸这尊杀神终于被缚住了手脚;有人则为良将受屈而惋惜,却不敢流露分毫;更多的人,是在揣摩圣意,思量着这场风波过后,朝堂的格局又将如何变幻。
王德安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张承德则失魂落魄地跪在一旁,等待着命运的最后发落。
大殿的氛围,从方才的剑拔弩张,化为了一片粘稠的死寂。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仓皇脆响。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宁静。
一名身披边军斥候皮甲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入殿中。他浑身浴血,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混着血污与尘土,唯有一双眼睛,烧得通红。
“八百里加急!北境血报!”
他嘶哑地喊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被血浸透、几乎成了暗红色的竹管,高高举过头顶,随即力竭,扑倒在地。
内侍总管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取过竹管,转身呈给皇帝。那竹管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熏得他几欲作呕。
皇帝没有伸手去接。
“念。”
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内侍总管哆嗦着打开竹管,抽出一卷同样被血色浸染的羊皮纸。他定了定神,用尖细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念诵起来。
“罪臣……北境暂代主帅陈庆,泣血上奏。”
开头的几个字,就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蛮族主力绕开野狼径,倾巢而出,猛攻黑石堡。我军……力战三日,堡城已于昨日午时陷落,守将赵勇及三千将士,全数殉国。”
“嗡”的一声,朝堂炸开了锅。
黑石堡,那是北境防线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蛮骑长驱直入,兵锋已至云州城下。臣……臣率残部死守,然敌势浩大,危在旦夕。”
“为掩护主力及百姓撤离,周振老将军……亲率五百亲卫断后,于鹰愁涧死战不退,阻击蛮族王帐主力。现……现已被数万敌骑三面合围,粮尽援绝……”
“老将军身中七创,力竭重伤,恐……恐已难归。”
内侍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
可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尤其是,砸在谢绪凌的心上。
周振。
周老将军。
那个在他年少从军时,手把手教他枪法的老人。那个在他身陷重围时,拼着性命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恩师。那个他临行前,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有他在,北境乱不了的擎天柱。
谢绪凌跪在地上的身体,纹丝不动。
唯有紧握的双拳,指骨关节发出“咯咯”的脆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输了兵权,他可以等。北境有周帅在,就塌不了天。可现在,天,要塌了。
“陛下!”
一声嘶吼,发自肺腑,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谢绪凌猛然抬头,双目赤红如血。他没有起身,而是用双膝,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甲胄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绝望困兽。
他挪到丹陛之下,重重叩首。
“陛下!臣有罪!臣请即刻赴北境,戴罪立功!求陛下恩准!”
这不再是辩驳,也不是请辞,而是一个战士最卑微的乞求。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刚刚被罚俸的张御史,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第一个跳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他高声道,“谢将军留京待命,是陛下金口玉言定下的圣裁!岂能因一封真伪难辨的边报,就朝令夕改?此例一开,国法何在?天子威严何在?”
吏部的一名侍郎也立刻出班附和:“张御史所言极是!北境防务已交由陈庆将军,谢将军此刻回去,新旧主帅并存,号令不一,必生内乱!届时非但救不了周老将军,反而会将整个北境防线,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一个声音,比一个声音更加冠冕堂皇。
更有甚者,一名都察院的言官向前一步,言辞更为诛心。
“陛下,臣斗胆!周老将军忠勇,天下共知。但此刻战局不明,焉知……焉知这不是北境将门故技重施,上演一出苦肉计?”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那言官却毫无惧色,继续说道:“以恩师之危,博陛下之恻隐,迫使陛下收回成命!如此,谢将军便可名正言顺地重掌兵权。届时,天高皇帝远,他,还是那个谁也动不了的镇北王!”
“你放肆!”
一声怒喝,却并非来自谢绪凌。
出声的,是素来与武将集团不睦的太傅,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言官,“周振将军一生为国,镇守北境四十载!你……你竟敢如此污蔑构陷!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谢绪凌没有理会殿上的争吵。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御座上的皇帝。他一言不发,可那眼神,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周帅今年,六十有七了。”
“他答应过臣,守完这个冬天,就解甲归田,回乡去抱他的小孙子。”
他的话很轻,却让整个大殿的嘈杂都安静了下来。他环视着那些慷慨陈词的文官,一字一顿。
“你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口中吃的山珍海味,府邸里的歌舞升平,都是周帅,是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北境士卒,在冰天雪地里,用命,用血,换回来的。”
“议论他?”
“你们,也配?”
最后四个字,轻蔑至极,却又沉重如山,压得那几个叫嚣的官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殿,再度陷入沉默。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了御座之上。
皇帝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谢绪凌,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方才那名言官。
“你说,是苦肉计?”
皇帝的语调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言官一凛,叩首道:“臣只是……只是就事论事,为江山社稷计,不敢不言。”
“好一个为江山社稷计。”皇帝点点头,“那朕问你,若这是苦肉计,周振老将军的命,也是计中的一环吗?他的忠勇,他的伤,他陷于万军之中的死境,也是演给朕看的吗?”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回答朕!”
那言官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臣……臣不敢!臣万死!”
皇帝不再理他,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他的视线,终于落回到了丹陛之下,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上。
“谢绪凌。”
“臣在。”
“你之罪,朕已定下。私调兵马是谋逆,贻误战机是失职。无论哪一条,都够你死。”
皇帝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
“但,你之忠,朕也看见了。周振是你的恩师,也是我大周的肱骨。朕,不能不救。”
谢绪凌的心,猛地一跳。
“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皇帝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朕给你三千京营锐士,再拨给你足够支用三月的粮草辎重。即刻出发,驰援北境。”
谢绪凌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再次打入深渊。
“但是,镇北军的帅印,你拿不回去。陈庆,依旧是北境主帅。”
“这三千人,是你自己的兵。能不能冲破蛮族大军的封锁,能不能把周振从鹰愁涧里捞出来,看你自己的本事。”
“朕在京城,等着你的捷报。或者……”皇帝顿了顿,“等着给你和周振,一同收尸。”
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用三千他根本不熟悉的京城兵,去冲击数万蛮族主力,去救一个几乎必死的人。救出来,功劳是皇帝的;救不出来,他谢绪凌就和恩师一起,死在北境,再无后患。
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个帝王心术!
所有人都以为谢绪凌会犹豫,会抗辩。
他却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金砖作响,声传满殿。
“臣,谢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