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整座皇城。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那沉沉的压抑。
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独自站在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蜿蜒的国境线。他身后,伺候的大太监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
“宣。”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大太监躬身退出,不多时,殿门被再次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浓重的药味,涌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偏将甲胄,甲片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千斤重负对抗,可他的背脊,却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正是谢绪凌。
他走到殿中,单膝跪地,甲胄与地砖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臣,谢绪凌,叩见陛下。”
皇帝没有转身,依旧看着那舆图。“起来吧。赐座。”
“臣不敢。”
“朕让你坐。”皇帝的语气不带起伏,却不容抗拒。
两个小太监搬来一张绣墩,谢绪凌迟疑片刻,终是只坐了半个身子,双手按在膝上,维持着随时可以起身的姿势。
大殿内,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
“朕听说,你回京之后,连国公府的门都没进,就递了牌子要见朕。”皇帝终于转过身,他缓步走到谢绪凌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谢绪凌的脸上,一道新添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破坏了原本的俊朗。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久病缠身的疲惫。
“边关军情紧急,臣不敢耽搁。”
“军情紧急?”皇帝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很长,“朕看到的奏报里,都说北朔大捷,蛮子退兵百里,举国欢庆。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军情紧急?”
这话问得极有技巧,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探向最柔软的地方。
谢绪凌垂下头颅:“陛下,大捷是真,退兵是假。蛮子只是在诱敌深入,他们的主力未损,随时可以卷土重来。我军看似胜了,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伤亡惨重,粮草不济。”
“粮草不济?”皇帝踱步回到御案后坐下,拿起一本奏折,“户部的官员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发往北朔的粮草,一粒都未曾少过。倒是军中有人上报,说有将领私吞军饷,倒卖军粮。”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这是诛心之言。
谢绪凌猛地抬起头,他想说什么,胸口却一阵气血翻涌,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他满身的伤口。
皇帝静静地看着,既不喊停,也不传太医。
他就那么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是如何挣扎,如何显露疲态。
许久,谢绪凌才止住咳嗽,他用手背抹去唇边溢出的一丝血迹,动作缓慢而艰难。
“陛下若信臣,臣便说。若不信,臣无话可说。”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喊冤,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扔到他面前:“这是弹劾你们谢家的。说国公府权倾朝野,说你夫人慕卿浔在江南奢靡无度,搅得盐运使衙门都不得安宁。谢绪凌,你怎么说?”
谢绪凌没有去看那本奏折,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这个动作对他而言似乎极为吃力,站稳时,身体都晃了一下。
“陛下,臣在北境戍边十年。臣的父亲,大周的护国公,战死在北境。臣的两个兄长,也埋骨在北境。我谢家男儿,流的血,洒的汗,都在那片沙土里。”
他的话不快,却字字清晰。
“至于臣的妻子……”他顿了顿,“她是什么样的性子,陛下比臣更清楚。若非被逼到绝路,她不会轻易动用国公府的牌子。她在江南所为,必然与北境有关。陛下查的是江南的奢靡,可臣看到的,是北境的粮仓,空了。”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你是说朕偏听偏信,冤枉了你们谢家?”
“臣不敢。”谢绪凌再次单膝跪下,这一次,他的身体几乎撑不住,重重地砸在地上。“臣只问陛下一句。如今的北境,除了我谢绪凌,还有谁能去守?还有谁,愿意去守?”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皇帝心上。
他看着跪在地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挺拔如松的将军,看着那双被病痛和疲惫折磨却不减半分锐气的瞳孔,心中那堵由猜忌和权术筑起的高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是啊,还有谁呢?
满朝文武,提起北境,莫不色变。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子弟,谁愿意去那苦寒之地拼命?
他慢慢坐了回去,所有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深深的疲惫。
“起来吧。”
他走下御阶,亲自扶起谢绪凌。触手所及,是冰冷的甲胄和甲胄下那瘦得硌人的筋骨。
“北境乃国之屏障,万民嗷嗷待哺。朕知你伤病缠身,然…舍你其谁?”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切。
这句示弱的话,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有分量。
谢绪凌挺直了背,抱拳躬身:“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
他没有说那些“肝脑涂地”的虚话,一句“万死不辞”,已是他最重的承诺。
“只是……”谢绪凌抬起头,“臣有一事相求。”
“说。”
“北境的战场,臣一人足矣。但京城的战场,比北境更凶险。”谢绪凌的剖白直白得惊人,“那些看不见的刀子,会先捅穿臣的后背,再递到蛮子的手上。臣需要一个能替臣守住后方的人。”
皇帝皱起了眉。
“臣斗胆,请陛下即刻下旨,速召臣妻卿浔回京坐镇。”
“慕卿浔?”皇帝有些意外。他以为谢绪凌会要求兵权,要求粮饷,甚至要求一个亲王监军以示清白,却没想到,他要的,是他的妻子。
一个在世人眼中只会争风吃醋的深闺妇人。
“陛下,您只看到了她在御花园里撒泼,却没看到她为了护住臣,连命都不要的样子。”谢绪凌苦笑了一下,牵动了脸上的伤疤,“我谢家,不需要一个温婉贤淑的摆设。我谢绪凌,需要一个能与我并肩作战的妻子。”
“她,就是臣的后背。”
皇帝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个在宫宴上,为了维护谢绪凌,敢当众顶撞贵妃的女子。想起了那个看似娇蛮,却在谢绪凌出征时,跪在太庙为他祈福三天三夜的女子。
原来,那不是不懂事,而是无所畏惧。
他终于明白,谢绪凌要的不是一个帮手,而是一把刀。一把能替他斩断所有射向他的暗箭的,最锋利的刀。
“好。”皇帝下了决心,“朕允了。朕不仅让她回来,朕还会给她一道密旨。在京中,她的话,就等同于你的话。”
“谢陛下!”谢绪凌深深一揖。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府歇着,陪陪你母亲。三日后,朕在德胜门,亲自为你践行。”
谢绪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行礼之后,转身退出了大殿。
他来时沉重,去时,步履却仿佛轻快了一些。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皇帝独自一人,重新走回那幅舆图前。他的手指抚过“扬州”二字,又移向了遥远的“北朔”。
一条运河,连接着两个战场。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一对夫妻,一个守国门,一个镇朝纲。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来人。”
“奴才在。”
“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往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