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风,利如刀割。
慕卿浔独立于崖边,俯瞰着下方陷入死寂的皇陵。陵墓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却暗藏杀机。她裹紧了身上的玄色披风,却挡不住那股钻心刺骨的寒意。
一阵剧烈的痒意从喉间涌上。
“咳……咳咳……”
她躬下身,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她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捂住嘴,摊开时,帕中央赫然多了一点刺目的红,像雪地里开出的梅。
旧疾复发,比预想中更凶。
连日的殚精竭虑,早已将她的身体掏空。她将丝帕收回袖中,重新站直了身体,任由山风吹乱她的长发。她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灯火稀疏,隔着无尽的黑暗。
思念如潮,几乎要将她吞没。
“主上。”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阿六。”她没有回头。
“山顶风大,您的身体……”阿六的话里带着压抑的担忧。
“无妨。”她打断了他,“说吧,什么事?”
“魏统领他们……有些异议。”阿六的措辞很谨慎,“他们认为,以皇陵为饵,风险太大。一旦失控,我们都会成为陪葬品。”
“他们要的是万无一失的胜利。”慕卿浔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可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棋局?不下注,就永远赢不了。”
“属下明白。只是……”
“只是他们不明白。”慕卿浔终于转过身,她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他们只看到眼前的危险,却看不到京城上空盘旋的秃鹫。”
就在这时,另一道脚步声从山路传来,沉重而急促,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怒意。
“主上,魏 Zheng求见!”人未到,通报声先至。
阿六的身体瞬间绷紧,挡在了慕卿浔身前。
“让他过来。”慕卿浔挥了挥手。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他穿着一身铁甲,每一步都发出金属摩擦的闷响。他叫魏 Zheng,是这次行动的副手,一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将领。
“慕大人!”魏 Zheng的嗓门很大,震得人耳膜发麻,“恕末将直言,这个计划太疯狂了!”
慕卿浔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您让我们放弃所有外围据点,把所有精锐都集结在这座孤山,用整个皇陵做诱饵?”魏 Zheng伸手指着下方的陵墓,情绪激动,“您知道下面埋着什么吗?那是大夏的龙脉!您知道我们有多少兄弟吗?不到三千人!敌人呢?可能是五千,也可能是一万!拿三千人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目标,这是在拿兄弟们的命开玩笑!”
“魏统领,”慕卿浔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魏 Zheng的咆哮里,“你的职责是执行命令,还是质疑命令?”
“我的职责是为弟兄们负责!”魏 Zheng毫不退让,他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撞上阿六的胸膛,“我敬重您是谢大人的军师,但这次,您错了!您病了,病得不轻!您的判断已经出了问题!”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
阿六勃然大怒:“魏 Zheng,你放肆!”
“我放肆?”魏 Zheng冷笑,“我看是你们疯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鱼’,就要葬送我们全部的家底?万一敌人不上钩呢?万一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皇陵呢?我们守在这里,就像一群等着被宰的蠢猪!”
“说完了吗?”慕卿浔问。
魏 Zheng一愣。
“说完了,就去执行命令。”慕卿浔的语气冷了下来,“我再说一遍,这是命令。”
“我不服!”魏 Zheng的脖子梗得像一头蛮牛,“除非您能拿出证据,证明敌人一定会来!否则,我不能带着我的弟兄们去送死!”
“证据?”慕卿浔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萧索,“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到证据确凿,我们的头颅也该挂在敌人的旗杆上了。”
“我不管那么多!”魏 Zheng固执地摇头,“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白白牺牲!慕大人,您若一意孤行,末将……末将只能带我的人马撤离!”
“你要当逃兵?”阿六厉声呵斥。
“我这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魏 Zheng涨红了脸,大声反驳。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山风呼啸,仿佛在为这场争执呐喊助威。
慕卿浔的胸口又开始发闷,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她若倒下,军心必散,全盘皆输。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阿六忽然开口。
“主上,信。”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双手呈上。
魏 Zheng的动作停住了,他狐疑地看着那个小包。
慕卿浔接过,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笺。信笺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特殊的火漆印记。
是谢绪凌的信。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中写下的。
“疑敌谋京,吾即返,万望珍重。”
短短十一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慕卿浔的脑海中炸响。
疑敌谋京。
她的猜测是对的。皇陵是饵,京城才是真正的目标。
吾即返。
他要回来了。这个念头,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她四肢百骸的寒意,注入了一股让她几乎要战栗的力量。
万望珍重。
这四个字,让她发热的眼眶再也撑不住,一滴泪水滑落,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她立刻别过头,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失态。
“怎么样?信上说了什么?”魏 Zheng等不及了,追问道,“是不是计划有变?是不是谢大人也觉得这个计划不妥?”
慕卿浔缓缓转过身,她已经擦去了泪痕,只是眼眶还有些红。她将信纸递给魏 Zheng。
“你自己看。”
魏 Zheng一把抢过信纸,凑到阿六举着的火把前。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脸上的表情从急躁,到惊愕,再到凝重。
“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敌人的目标是京城?”
“现在,你还觉得我们守在这里是白费力气吗?”慕卿浔反问。
魏 Zheng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敌人的真正目标是京城,那他们在这里设伏,牵制住这支敌军主力,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们的牺牲,将不再是毫无意义的送死,而是保卫京城的关键。
“谢大人正在回援的路上。”慕卿浔继续说道,“他把身后交给了我们。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为他争取时间。把敌人死死地钉在皇陵,让他们寸步难行。哪怕我们全军覆没,也要为京城筑起一道血肉长城。”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魏 Zheng的心上。
“我……”魏 Zheng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紧紧攥着那张信纸,仿佛有千斤重。他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计谋,但他懂得忠义。保卫京城,保护谢大人,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扑通”一声。
魁梧的汉子单膝跪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末将……有罪!”他将信纸高高举过头顶,“末将糊涂,险些误了大事!请主上责罚!”
“起来吧。”慕卿GIN说,“不知者不罪。现在,你可愿意执行命令了?”
“末将万死不辞!”魏 Zheng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犹疑,“从现在起,我这条命,还有我手下所有弟兄的命,都交给主上了!您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好。”慕卿浔点了点头,“去吧,传我命令,全军进入最高戒备。今夜,不会平静。”
“是!”
魏 Zheng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脚步声依旧沉重,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慕卿浔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晃。
“主上!”阿六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没事……”她摆了摆手,另一只手却死死按住胸口,喉间的腥甜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噗——”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她面前的地面。
“主上!”阿六的声音都变了调。
“别声张。”慕卿浔喘息着,从袖中拿出那方已经染血的丝帕,擦了擦嘴角,“拿笔墨来。”
阿六眼眶通红,却不敢违抗,立刻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了笔墨纸砚。
慕卿浔就着阿六举着的火把,在山巅的石桌上铺开纸。山风吹得纸张猎猎作响,她用一方镇纸压住。
她提起笔,手腕有些颤抖,但落笔的瞬间,却稳如泰山。
墨迹在纸上迅速晕开。
“网已张,饵已投,待君共狩。”
写完,她将笔放下,轻轻吹干墨迹,把信纸折好,递给阿六。
“用最快的信鸽,发出去。”
“是。”
阿六接过信,转身离去。
山巅之上,又只剩下慕卿浔一人。她望着京城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夜,看到那个正在星夜兼程的身影。
她轻轻摊开手,掌心是那方被血染红的丝帕。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