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死一般寂静。
那“铿锵、铿锵”的甲胄摩擦声,仿佛还回荡在梁柱之间,又似乎已经彻底消散。它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大殿的庄严,留下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丞相和兵部尚书还站在原地,一个脸色煞白,一个满脸通红。殿中群臣,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重新坐下的身影,那身影被十二旒冠冕遮挡,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两千人,去解朔方之围。
这是安抚,不是驰援。是姿态,不是决心。
谁都听得出来。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他做出了一个皇帝该做的选择,一个权衡了京师安危与北境军心的选择。一个最稳妥,也最无用的选择。
他脑海里,谢绪凌那句“三千人,可抵三万”还在轰鸣。
是狂妄吗?
或许是。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孤勇。这个帝国,需要这样的孤勇。
可他给了什么?
两千人。一个去送死的名额。
皇帝的指节停住了。
他想起了先帝驾崩前,抓着他的手说的话:“守成,比开疆更难。”
他一直记着。他堵住南边的口子,修补西边的裂缝,平衡朝堂的势力,清洗官场的污垢。他以为自己是在“守成”。可现在他忽然发觉,自己只是在裱糊一个空架子。
真正的风暴在外面,而他却在屋子里算计得失。
“稳住阵脚,等待后续兵力。”
他对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感到一阵陌生的羞耻。
后续兵力在哪里?在兵部尚书的嘴里?在户部干瘪的库房里?还是在那些世家大族不肯松口的钱袋子里?
他把帝国唯一的利刃,用一个“稳”字,亲手为它套上了最厚的鞘,然后送进了最凶险的屠宰场。
这不叫稳妥。
这叫怯懦。
“来人!”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在寂静的殿中。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奴才在!”
“去,把谢绪凌给朕追回来!”皇帝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立刻!马上!”
丞相的身体晃了一下,往前一步,颤声道:“陛下!军令已下,岂可儿戏……”
“朕的江山社稷,就不是儿戏了吗!”皇帝厉声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下每一个臣子,“让他回来!”
内侍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金銮殿的气氛,从压抑的死寂,瞬间变成了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恐慌。所有人都垂下头,不敢与龙椅上那道重新燃起怒火的身影对视。
丞-相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兵部尚书拉住了衣袖。尚书对他微微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君心,难测。
不多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绪凌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已经走到了宫门前,又被硬生生叫了回来。他身上的旧甲未解,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军人特有的沉稳。
他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
“臣,谢绪凌,听候陛下吩咐。”
皇帝没有让他起来。
他再次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得比上一次更稳,更有力。他停在谢绪凌面前,垂首看着他。
“朕刚才,只给了你两千人。”
“是。”谢绪凌回答,没有抬头。
“朕还命你,稳住阵脚,等待后续。”
“是。”
“你觉得,朕说得对吗?”皇帝的问话,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陷阱。
说对,是奉承,是无能。说不对,是抗旨,是狂悖。
谢绪凌沉默了片刻。
“臣只知,军令如山。”
好一个军令如山。
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决绝。
“抬起头来。”
谢绪凌依言,抬起了头。
“朕再问你一遍。”皇帝盯着他的脸,“若朕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给你想要的兵,给你想要的权,你拿什么来还朕?”
谢绪凌身体一震。
他看着皇帝,这个年轻的天子,眼中不再有疲惫和犹豫,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知道,机会来了。真正的机会。
“臣,拿蛮族十万颗首级来还!”他的回答,掷地有声,“拿北境三十年安宁来还!”
“狂妄!”兵部尚书终于忍不住,出列呵斥,“谢绪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蛮族十万大军,你……”
“住口!”皇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谢绪凌,“朕要的,就是这份狂妄!”
他猛地转身,对着大殿高声下令。
“传朕旨意!”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连丞相也不例外。
“加封谢绪凌为平北将军,官居一品!”
“暂代北境行营总管,节制朔方、云州、代郡三州所有兵马!地方守备,边军,皆受其调遣!”
“准其开府建牙,自行招募勇士,粮草军械,由京师供给!”
一道道旨意,从皇帝口中说出,每一道,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丞相的心口。他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
这已经不是授权了。
这是托孤!是付国!
“陛下!”丞相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可啊!节制三州兵马,开府建牙,此乃国朝柱石之权,谢绪凌他……他太年轻了!恐难堪此重任啊!”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他年轻?那王忠年岁够大,他守住了朔方吗?你告诉朕,除了他,满朝文武,谁还敢说‘拿十万颗首级来还’?是你吗?还是兵部尚书?”
丞相和兵部尚书噤若寒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不再理会他们,他转向身旁的内侍总管。
“去,把朕的天子剑取来!”
“轰”的一声,丞相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他连滚带爬的膝行几步,抱住了皇帝的腿,“陛下!万万不可!天子剑,如朕亲临!授此剑于外将,等同分授江山!国朝百年,未有此例啊!求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没有先例,就从朕开始!”皇帝一脚踢开他的手,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酷烈,“朕的江山,不是靠祖宗的规矩守住的!是靠能战之将,用命换来的!”
很快,内侍总管用一个紫檀木托盘,恭恭敬敬地捧来了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是鲨鱼皮所制,剑柄上镶嵌着七彩宝石,剑格处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金銮殿。
皇帝亲手拿起天子剑,走到谢绪凌面前。
“谢绪凌,接剑!”
谢绪凌高举双手,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此剑,可斩三州之内,任何品级低于你的文武官员!凡有临阵退缩、贻误军机、不从号令者……”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先斩后奏!”
“臣……领旨!”谢绪凌的声音已经沙哑。
皇帝将剑交到他的手中,那重量,几乎让他一个趔趄。
这柄剑,承载的何止是千钧之力,分明是整个帝国的命运。
“还有。”皇帝的语气变得幽深,“朔方总兵王忠,玩忽职守,致北境糜烂,罪不可赦。”
他转过头,对着殿外喊道:“传锦衣卫指挥使,王忠!”
这个名字一出,丞相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锦衣卫指挥使王忠,是皇帝最忠诚的一条狗。而朔方总兵王忠,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
一个王忠,要去抓另一个王忠。
皇帝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锦衣卫指挥使很快出现在殿门外,他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臣,王忠,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他,下达了最后一道,也是最狠的一道命令。
“朕命你,亲率缇骑三百,即刻出京。将朔方总兵王忠,给朕活着锁拿回来!交三法司会审!”
“遵旨。”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一场豪赌,就此开始。
皇帝看着谢绪凌,缓缓开口,声音里有期许,有警告,更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望卿不负朕望,速平边患!”
谢绪凌手捧天子剑,重重叩首。
“臣,必不负陛下!”
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这一次,他转身离去时,步伐比之前更加沉稳。那身旧甲,似乎也被天子剑的威仪所慑,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大殿之内,只剩下丞相瘫软在地的身影,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