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连日笼罩北境王府的阴云,随着李建成叛军的覆灭而烟消云散。城中秩序正在恢复,将士们清理着最后的战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胜利的喜悦。
慕卿浔站在城楼上,身上披着谢绪凌亲手为她系上的狐裘大氅。冷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却并未感觉到寒冷。
“都结束了。”她轻声说。
“嗯,结束了。”谢绪凌站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望着城下忙碌的景象。他没有穿戴盔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卸下了所有身为统帅的威压,只是一个陪伴在妻子身边的男人。
“京城那边,不知会如何。”慕卿浔的语气里有一丝担忧。
“等。”谢绪凌只说了一个字。
他等的,是皇帝的决断。他信中枢,但不信人心。
这份等待没有持续太久。
第三天黄昏,一匹快马冲破了风雪的封锁线,在北境王府门前力竭倒地。骑士从马背上滚落,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口中只喊着:“圣旨……八百里加急……”
亲卫立刻将人扶起,将圣旨呈了上来。
王府正堂,灯火通明。
北境军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将领全部到齐,他们神情肃穆,分列两侧。谢绪凌与慕卿浔并肩立于堂前。
传旨的太监展开黄绫,开始宣读。
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反而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上。
从皇帝的自责,到李氏一族的伏法,再到对谢绪凌的嘉奖。
“……兹,重申其‘北境王’之位,世袭罔替。”
当这十个字念出来时,整个正堂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绪凌。
世袭罔替。
这四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臣子。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是真正的裂土封王。
传旨太监顿了顿,继续念下去。
“谢绪凌之妻慕氏卿浔,智计过人,辅佐有功,堪为女中表率。重申其‘镇国夫人’之位,享一品诰命。”
“朕承诺,北境军务,皆由北境王自行决断,中枢非诏不得干预……”
圣旨宣读完毕,太监合上黄绫,高举过头顶:“北境王,接旨吧。”
堂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将领都看向谢绪凌,他们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这是天大的恩宠,也是天大的考验。
谢绪凌却很平静。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慕卿浔。
慕卿浔也正看着他,对他微微点头。
他这才迈步上前,双手接过圣旨。
“臣,谢绪凌,领旨谢恩。”
他身后,所有将领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冲破了屋顶。
“王爷千岁!夫人千岁!”
“王爷千岁!夫人千岁!”
欢呼声从正堂传出,迅速点燃了整个王府,然后是整座北境雄城。将士们奔走相告,压抑了太久的屈辱、愤怒和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狂喜的呐喊。
他们胜利了。
他们的王,还是他们的王。他们的夫人,依旧是镇国夫人。
而且,是世袭罔替的王。
慕卿浔听着外面的欢呼,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多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
她觉得有些累,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她想对谢绪凌说些什么,喉咙里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她下意识想要压制,可那股气血翻涌得太过猛烈。
“噗。”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将她胸前雪白的狐裘染红了一片。
那红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夫人!”离她最近的将领失声惊呼。
震天的欢呼声戛然而生。
谢绪凌猛地回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只看到慕卿浔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上,血色正在迅速褪去。
他丢下手中的圣旨,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接入怀中。
“阿浔!”
他的呼唤穿不透那层昏沉的黑暗。慕卿浔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传军医!快传军医!”谢绪凌抱着她,冲着周围的人发出了一声怒吼。
整个王府瞬间从狂喜的顶峰,跌入了冰冷的深渊。
刚刚还洋溢着喜悦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惊慌与恐惧。
谢绪凌抱着慕卿浔,大步流星地冲向内院卧房。他走得极快,怀中的人却被他护得极稳。他无视了所有人,包括那个还跪在地上的传旨太监,也无视了掉落在地的圣旨。
那一卷明黄,此刻在他眼中,不及她一根发丝重要。
卧房内。
慕卿浔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北境最好的几位军医轮流上前诊脉,一个个面色凝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谢绪凌就守在床边,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她,从黄昏,到深夜。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将领们守在院外,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去。
终于,一位年纪最长的老军医站起身,走到了谢绪凌面前。
“王爷。”
“说。”谢绪凌的嗓子已经哑了。
“夫人的病,非一日之寒。”老军医斟酌着词句,“早年她体内便有旧疾,是极霸道的寒毒。这些年靠着名贵药材温养,才勉强压制。此次北境大乱,夫人殚精竭虑,心力交瘁,加上北地气候严酷,引得寒毒猛烈发作,已然攻心。”
谢绪凌的身体没有动,但周围的空气温度仿佛都下降了许多。
“能治吗?”他问。
老军医沉默了片刻,然后艰难地摇了摇头:“恕老朽无能。此毒已入五脏六腑,非寻常药石可解。寻常的方子,如今只能勉强吊住夫人的心脉,却无法根除病灶。长此以往……”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本王要根治之法。”谢绪凌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势,“不管是什么方法,说出来。”
老军医和其他几位军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为难。
“王爷……”老军医躬身道,“根治之法,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古籍有载,天下有两大至阳至刚之物,或可克制这至阴至寒的毒。”
“是什么?”
“其一,是南疆火山深处的‘火凤胆’。传说火凤非梧桐不栖,非烈焰不浴,其胆汇聚了天地间最纯粹的火元之力。”
“其二,是西域雪山之巅的‘冰山莲’。此莲并非寒物,而是生于极寒之地,吸纳九天之上的日光精华,五十年一开花,花开之时,温热如玉,是阳气的极致体现。”
老军医说完,深深垂下头:“王爷,这两样东西,都只存在于志怪传说之中,数百年来,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寻找它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谢绪凌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床边,替慕卿浔掖好被角,动作轻柔。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门外。
“传令。”
守在院中的副将立刻冲了进来:“王爷!”
“即刻起,王府所有事务,交由陈将军、王将军共同署理。北境防务,按原计划进行。”
“王爷,您要……”副将心中有了一个不敢想的猜测。
“备马。”谢绪凌没有回答他,“备最好的马。另外,将王府所有能调动的黄金、珍宝,全部装箱。”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再把那份圣旨,给我烧了。”
副将和屋内的军医全都大惊失色,齐齐跪倒在地。
“王爷,万万不可!”
“烧了圣旨,形同谋逆啊!”
“请王爷三思!”
谢绪凌没有理会他们的劝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人。
王位,荣耀,天下。
此刻,都比不过她一次平稳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