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浔伸手,想去扶谢绪凌。
“你的身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无妨。”谢绪凌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他靠在椅背上,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更加单薄。
“正因为我这副样子,她们才敢跳出来。”谢绪凌轻咳了两声,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却清亮地吓人,“就让他们以为,我快不行了。人对一个将死之人,总是会少几分戒备的。”
他抬头看向慕卿浔,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的巡视,照旧。不,要比原计划,更声势浩大。”
慕卿浔立刻明白了。
这是阳谋。
她代表着新政,代表着国师府的脸面。
她在外面巡视天下,展现新政的成果,安抚民心,这是在稳固根基。
而谢绪凌,则要在京城这座龙潭虎穴里,陪那些不甘心退场的鬼魅,好好玩一场。
“我让魏延留下,护着你。”慕卿浔还是不放心。
“不必。”谢绪凌摇头,“他跟着你,护着你巡视天下的安全。京城里,有静姝和影一,足够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别小看你的夫君。就算没了修为,玩弄人心这种事,我还没忘。”
第二天,金銮殿。
五岁的小皇帝李衍,穿着一身完全不合身的龙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两只脚晃荡着,够不着地。
龙椅旁,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隐约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
李阁老等内阁大臣,一个个面沉如水。
而另一边,一些许久不见的“老熟人”,那些在抄家风波中被夺了爵位的宗亲,被削了权势的旧臣,此刻却都换上了崭新的官服,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捏着嗓子,展开一卷圣旨。
“太后懿旨!”
满朝文武,齐齐跪下。只有李阁老几人,腰杆挺得笔直,只是微微躬身。
“国师谢绪凌,劳苦功高,然近日旧疾复发,身子抱恙,不宜再为国事操劳。着,国师安心在府休养,收回监国之权,朝中大小事务,暂由太后与内阁共理。”
“另,清丈田亩一事,劳民伤财,致使天下世家怨声载道,非长治久安之策。着,即日起,暂停清丈,各地官府,将已收归之田契,发还各家。”
这道懿旨一出,李阁老气得浑身发抖。
“太后!不可!”他一步站出,声音洪亮,“清丈田亩,乃是国策,是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岂能说停就停!”
一个穿着国公服饰的老者,阴阳怪气地开口。
“李阁老此言差矣。与士大夫共天下,乃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如今国师新政,弄得天怒人怨,太后拨乱反正,正是顺应天心民意!”
“你!”李阁老怒目而视。
“肃静!”纱帘后,传来一个女人慵懒而威严的声音,“此事,就这么定了。李阁老若是有异议,明日,写份折子上来吧。”
说完,她便起身,牵着一脸懵懂的小皇帝,离开了金銮殿。
“退朝——”
老太监尖厉的嗓音,回荡在大殿里,显得无比刺耳。
国师府。
李阁老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花白的胡子都在发颤。
“国师大人!她们……她们竟然敢!她们把新政给停了!”
谢绪凌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本书,闻言,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急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可……可政令已经发往六部,明日就要昭告天下!这……”李阁老急得满头是汗。
“发不出去的。”谢绪凌翻过一页书,“她想在金銮殿上过家家,就让她过。她的懿旨,出不了皇宫那道门。”
李阁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如今的六部,早就被影一的督查院,渗透得跟筛子一样。
没有国师印玺的命令,谁敢动?
谢绪凌放下书,看向一旁的静姝。
“拟令。”
静姝立刻取来笔墨。
“国师府令:清丈田亩乃国之根本,凡大周子民,皆需一体遵行。新法推行期间,若有地方官员,敢阳奉阴违,或世家门阀,敢阻挠新政者,一经查实,以谋逆罪论处。”
“主犯,斩立决。其家族,无论男女老少,尽数流放北境苦寒之地,三代不得入关。”
静姝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过。
写完,她取来那枚代表着大周最高权力的国师印玺,重重地盖了上去。
“把这份令,发给督查院,让他们,连夜送往大周各州府。”谢绪凌吩咐道。
“是!”
李阁老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明白了。
国师,这是要跟太后,打擂台了。
太后有金銮殿,有小皇帝,有祖宗法制。
国师有督查院,有新式军队,有天下民心。
这一局,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皇宫,慈安宫。
柳太后听着心腹太监的汇报,气得一把将手中的茶碗,摔在地上。
“岂有此理!他谢绪凌,是要造反吗!”
“哀家的懿旨,竟敢扣在六部,不往下发!还敢私自颁布国师令!”
那群重新被启用的王公旧臣,一个个跪在地上,也是义愤填膺。
“太后息怒!谢绪凌此举,乃是藐视皇权,大逆不道!”
“请太后下旨,治其死罪!”
柳太后看着这群只知道喊口号的废物,心里一阵烦躁。
治罪?说得轻巧!
京城的禁军,只认国师府的兵符。影一的督查院,更是只听谢绪凌一个人的。
拿什么去治罪?
“都给哀家闭嘴!”柳太后揉着发痛的额角。
她知道,硬碰硬,不行。
谢绪凌的身体虽然垮了,可他留下的势力,依旧是庞然大物。
必须,换个法子。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摆驾。”她站起身,冷冷地说道,“哀家要带着皇上,亲自去国师府,探望一下国师的病情。”
“哀家倒要看看,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怎么跟哀家斗!”
国师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柳太后扶着小皇帝李衍的手,在一众王公旧臣和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谢绪凌依旧坐在院子里的那张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慕卿浔就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
看到来人,两人连身都未起。
“国师大人好大的架子,见到太后与陛下,竟敢不起身行礼?”一个皇室宗亲忍不住跳出来呵斥道。
慕卿浔头也没抬,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一片黄叶。
“我夫君身子不好,大夫说了,不能见风,不易挪动。”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那名宗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柳太后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没看到这场交锋。
“无妨,国师身体要紧。”她牵着小皇帝,走到谢绪凌面前,“国师的身体,关乎我大周的国运。哀家与皇上,心中甚是挂念,特来探望。”
谢绪凌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咳嗽了几声。
“有劳太后与陛下挂心。微臣……咳咳……微臣一介将死之人,实在不敢劳烦圣驾亲临。”
“国师说笑了。”柳太后身旁,那名成国公的堂弟,阴恻恻地开口,“既然国师大人身体抱恙,就该安心静养。朝堂之事,繁杂劳神,理应交还陛下与太后,方才合乎祖宗的法度。”
来了。
慕卿浔放下了剪刀。
谢绪凌看着他,没有说话,反而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一脸怯懦的小皇帝。
“陛下。”他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什么是祖宗的法度吗?”
五岁的李衍被他一看,吓得直往柳太后身后躲。
“我……我不知道……”
“我大周太祖皇帝,定下的第一条法度,便是让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谢绪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敢问太后,敢问诸位大人,如今停了清丈田亩,任由田产重新回到各位手中,是能让百姓吃饱饭,还是能让百姓穿暖衣?”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旧臣,都哑口无言。
柳太后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没想到,谢绪凌病成这样,嘴皮子还这么利索。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
她蹲下身,在小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那五岁的小皇帝,从柳太后身后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走到谢绪凌面前,伸出一双小手。
“皇叔……母后说,国师印玺,是镇国之宝,应该……应该由朕来保管。”
刹那间,整个院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绪凌的身上。
这是,赤裸裸的逼宫。
一个五岁的孩子,代表着皇权,向一个权臣,索要他权力的象征。
给,还是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