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空气,仿佛被那稚嫩的声音冻结了。
五岁的小皇帝李衍,伸着一双肉乎乎的小手,仰着脸,重复着柳太后教给他的话。
“皇叔……母后说,国师印玺,是镇国之宝,应该……应该由朕来保管。”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谢绪凌的身上。
柳太后隔着纱帘,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她身后的王公旧臣,眼中更是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快意。
这是阳谋。
是用皇权,用血脉,用这天下最正统的名义,来逼一个权臣交出他的爪牙。
慕卿浔放下了手中的银剑,寒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谢绪凌却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他没有看那些得意扬扬的旧臣,也没有理会纱帘后那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女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脸懵懂、又有些害怕的小皇帝身上。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盖在腿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
“陛下。”
他开口,声音沙哑又虚弱,却透着一股奇怪的温和。
“陛下知道,这枚印玺,是做什么用的吗?”
李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柳太后的方向,小声回答:“是……”
“没错。”谢绪凌点了点头,“”
他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将那枚沉重的玄铁印玺,拿了起来。
印玺通体黝黑,底部刻着四个古篆——国师监国。
“陛下可知道,半年前,北狄二十万铁骑,兵临我大周黑山要塞,是谁拿着这枚印玺,调动北境大军,将他们挡在了国门之外?”
李衍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茫然。
“是你的皇婶,慕卿浔。”谢绪凌的目光转向慕卿浔,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陛下可知道,一年多前,南境大乱,叛军四起,流民百万,又是谁拿着这枚印玺,南下平叛,安抚流民,让南境百姓,重新有了家园?”
李衍的小嘴微微张开,依旧说不出话。
“还是你的皇婶,慕卿浔。”谢绪凌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将印玺在手中掂了掂,仿佛用尽了力气。
“陛下每日在宫中,吃的白米饭,穿的绫罗绸缎,可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是……是御膳房……”李衍小声说。
“那御膳房的东西,又是哪里来的?”谢绪A凌追问。
“是……是外面送进来的……”
“没错。”谢绪凌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农夫,种出来的。是千千万万的织女,织出来的。而这枚印玺,就是要保证,那些农夫,有田种,有饭吃。那些织女,有桑养,有衣穿。”
“这,就是镇国之宝的用处。”
谢绪凌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慕卿浔连忙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整个院子,一片死寂。
那些旧臣脸上的得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堪和局促。
谢绪凌这番话,没有指责任何人,却把他们全都钉在了“与民争利”的耻辱柱上。
柳太后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她隔着纱帘,都能感觉到谢绪凌那平静目光下的锋利。
“谢绪凌,你休要妖言惑众!”那名成国公的堂弟,忍不住再次跳了出来,“你这是在教陛下质疑太后吗?”
“我只是在告诉陛下,何为皇帝的责任。”谢绪凌止住咳嗽,缓缓开口。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皇帝。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那枚代表着大周最高权力的国师印玺,递了出去,就停在小皇帝李衍的面前。
“既然陛下想要,那,就拿去吧。”
李衍被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柳太后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谢绪凌竟然真的会给。
“陛下,接着啊。”谢绪凌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
李衍求助似的看向柳太后,柳太后咬了咬牙,从纱帘后走了出来。
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亲自牵着李衍的手,走上前。
“皇上年幼,国师莫要吓着他。”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就要去拿那枚印玺,“这印玺,还是由哀家,代为保管吧。”
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玄铁印玺。
谢绪凌的手,却没有松开。
“太后。”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这印玺,你确定,要接吗?”
柳太后的手僵在了半空。
“国师这是何意?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旨?”谢绪凌笑了,“是太后的懿旨,还是陛下的圣旨?”
“我只问太后一句。”谢绪凌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这枚印玺,重若千钧。它后面,是北境三十万只认兵符不认皇命的黑狼骑,是南境刚刚换装了墨家神兵的三十万大军,是天下无数刚刚分到田地、对新政感恩戴德的百姓。”
“它现在,就放在这里。”
“太后,你,接得住吗?”
柳太后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她看着谢绪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接?
她怎么接?
她拿什么去接?
拿金銮殿上那些只知道喊口号的废物?还是拿宫里这几千个太监宫女?
谢绪凌这是在给她印玺吗?这分明是在给她一道催命符!
她若是接了,明天,魏延的大军,就敢兵临城下!
她若是接了,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柳太后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她身后的那些王公旧臣,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就算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也依旧是那个谈笑间便能搅动天下风云的镇北王。
院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柳太后进退两难,一张脸青白交加。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院门口。
是影一。
他无视了柳太后和那群王公大臣,径直走到谢绪凌面前,单膝跪地。
“国师大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何事?”谢绪凌淡淡问道,仿佛眼前这场逼宫闹剧,根本不存在。
“西凉国使团,已入京城。”影一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使团由西凉公主亲率,已递上国书,指名要面见国师大人,商讨两国边境通商事宜。”
西凉?
柳太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她立刻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恢复了那副端庄威严的模样。
“原来是西凉使团到了。”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也恢复了底气,“这可是国之大事,万万不可怠慢。”
她转向谢绪凌,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宽容。
“既然国师大人还有要务在身,那这印玺之事,便改日再议吧。”
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狼狈,牵起李衍的手,转身就要走。
“皇上,我们回宫。国事为重。”
一场轰轰烈烈的逼宫,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那群王公旧臣,一个个如蒙大赦,跟在柳太后身后,灰溜溜地准备离开。
“太后,请留步。”
谢绪凌的声音,再次响起。
柳太后脚步一顿,回头,强笑道:“国师还有何指教?”
谢绪凌将那枚玄铁印玺,重新放回小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柳太后,缓缓说道:“西凉使团前来,是为通商。而通商的章程,乃是由内阁与国师府共同拟定。此事,就不劳太后费心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太后垂帘听政,辛苦。不如,从明日起,就在慈安宫好生休养吧。至于陛下,也该开始启蒙了。我会让慕卿浔,亲自为陛下挑选几位大儒,教导陛下,何为圣人之道,何为帝王之术。”
柳太后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是……要软禁她,还要夺走她对小皇帝的控制权!
“谢绪凌!你敢!”她终于撕下了伪装,尖声叫道。
谢绪凌却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的话,说完了。”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送客。”
影一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柳太后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柳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却看着影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今天,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带着人,狼狈地离开了国师府。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慕卿浔走到谢绪凌身边,蹲下身,替他拉了拉毛毯。
“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没事。”谢绪凌握住她的手,笑了笑,“吓唬吓唬人,还死不了。”
他看向院门的方向,眼睛眯了起来。
“西凉国……李逸逃去的地方。”慕卿浔轻声说道。
“嗯。”谢绪凌点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位公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他收回目光,看着慕卿浔,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
“阿浔,你说,这出戏,是不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