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
“对。”慕卿浔走到他面前,“对外就宣称,陈梅是误食了相克的食物,与旁人无关。府里的戒严也解了,一切照旧。”
“这怎么行!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不。”慕卿浔摇了摇头,“是引蛇出洞。他既然动了手,就一定会想知道结果。只要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就会以为自己成功了,从而放松警惕,再次联系他的主子。到那时,才是抓他的最好时机。”
谢绪凌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用雷霆手段,只会让内应藏得更深。
“好。”他终于开口,“就按你说的办。”
他转身对亲卫队长道:“传我的命令,所有人等,全部放回原处。就说是一场误会。”
队长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几个压低声音讨论病情的大夫。
“雁门关那边……”谢绪凌还是不放心。
“等不了雁门关了。”慕卿浔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那张写着“钱申”的宣纸。
她的脸上没有了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想在边境点火,我们就先把他们的粮仓烧了。”
她拿起笔,在“钱申”的名字旁边,又写下两个字。
账本。
钱氏药行。
这四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谢绪凌的心上。
“来人!”他猛地转身,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立刻调集人手,把这三家药行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门外的亲卫应声正要动作。
“站住。”
慕卿浔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停了所有人的动作。
谢绪凌回过身,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戾气。“你什么意思?”
“现在去,只会打草惊蛇。”慕卿浔走到他面前,平静地与他对峙,“对方既然设下如此精密的连环计,又怎么会想不到我们会查到药行?”
“那又如何?”谢绪凌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然后呢?”慕卿浔反问,“把三家药行的人都抓了?严刑拷打?就算有人招了,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对方抛出来的另一个弃子?”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谢绪凌沸腾的怒火上。
“七步绝的毒,分两次下。”慕卿浔继续分析,条理清晰的可怕,“引子‘绿矾’,是跟着解药方子进去的。但潜伏的毒,是什么时候进入陈梅体内的?不是一天,不是两天。可能是一碗汤,一杯水,早在半个月前,甚至一个月前,就已经埋下了。”
谢绪凌的呼吸一滞。
“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慕卿浔下了结论。
“府里。”他替她说完了那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府里混进了内鬼。这个认知,比西域奇毒更让他感到一阵恶寒。谢家大将军府,防卫森严,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渗透了。
“把所有接触过陈梅饮食、药材的下人,全部带到院子里。”谢绪凌的命令里再没有半分暴躁,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半个时辰后,府里的庭院跪满了人。
厨娘、采买、负责煎药的丫鬟、洒扫的仆役,乌压压一片,人人自危。
谢绪凌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就让整个院子的气压低得骇人。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终于,一个年轻的厨娘受不住了,哭着磕头:“将军饶命啊!奴婢……奴婢只是按照吩咐做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吩咐?”谢绪凌终于开口,“谁的吩咐?”
“就是……就是管事妈妈的吩咐……”
“你每日的采买清单,谁定的?”他又问向一个负责采买的婆子。
“回将军,是……是账房那边审核,管家批复的……”
一问一答,所有人的说辞都天衣无缝,链条完整,找不到任何破绽。每个人都只是庞大府邸里的一颗螺丝钉,做着自己分内的事。
排查陷入了僵局。
慕卿浔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身边的太医低语了几句。太医点点头,匆匆离去。
谢绪凌的耐心正在被耗尽。他正要下令动用些手段,那名太医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布包。
“将军,”太医将布包呈上,“这是慕姑娘让老夫去查的。府里所有下人的入府记录,尤其是最近一年的。”
谢绪凌接过名册,一页一页地翻过。
他的动作很慢,每翻一页,底下就有人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王二,入府半年,职司杂役,负责劈柴、担水……哑。”
一个哑巴。
一个无法开口说话,无法与人过多交流,最容易被忽视,也最不可能泄密的人。
“把他带上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两个护卫架着一个瘦弱的男人拖了出来。那男人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声响,脸上全是恐惧。
谢绪凌将名册扔到他面前。“半年前,谁引你入府的?”
那哑仆只是疯狂摇头,涕泪横流。
“不肯说?”谢绪凌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去,“我的人,刚在你床下的砖缝里,找到了这个。”
一名亲卫上前,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丢在哑仆面前。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残渣。
慕卿浔上前,取过银针,在烛火上烧红,探入粉末。
银针瞬间变得漆黑。
不是鹤顶红,而是另一种东西。是潜伏在陈梅体内,那种无名之毒的残渣。
铁证如山。
那哑仆看到变黑的银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瞬间瘫软在地,身体筛糠一样抖动起来。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给他水。”谢绪凌的命令不带任何情绪。
一碗水被端了过来,放在哑仆面前。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
那哑仆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是去喝水。他用食指蘸了蘸碗里的清水,在布满灰尘的青石板上,开始划动。
他的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
第一个字是“母”。
紧接着,是“弟”。
最后,是一个“胁”字。
母…弟…胁…
三个字,道尽了一切。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绪凌看着那几个在水渍干涸中慢慢消失的字,胸中翻腾的杀意,最终化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又是家人。又是这种最卑劣、最无耻的手段。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找到他的家人。”
亲卫统领上前,低声问:“将军,那这个人……”
清理门户的刀,终究要落下。它带着无辜者的血,也带着上位者的无奈。
谢绪凌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那个瘫在地上的可怜人。
“处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