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北境的天空,是一种洗不净的铅灰色,压在人心上。
谢绪凌的病好了,但整个北境都病了。帅帐之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站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图上,山川河流依旧,只是代表着城镇与关隘的标记,被战火抹去了大半。
“粮草还剩多少?”他问,没有回头。
魏延垂手站在一旁,答得艰涩:“只够全军十日之用。城中百姓……已经开始剥树皮了。”
帐内还有几名将领和一名文吏。那文吏姓钱,是本地州府留下来的主簿,此刻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大帅,各处大户都已闭门谢客,府库空虚,实在……实在榨不出半点油水了。”
谢绪凌的手指在舆图上一个叫“黑石仓”的地方重重点了一下。“这里,是北境最大的粮仓,由本地豪族张家把持。传我将令,命张家开仓放粮,所有存粮,军队征用七成。”
钱主簿的脸色瞬间惨白。“大帅,万万不可!张家在北境根深蒂固,与各部族都有联络,强行征粮,恐……恐生兵变!”
“兵变?”谢绪凌终于转过身,他大病初愈,面色仍有几分苍白,却更添了三分凌厉。“我十万大军在此,谁敢兵变?”
慕卿浔端着一碗参汤,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将汤碗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帐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军队征粮,百姓吃什么?”她问。
谢绪凌皱眉。“先顾军队,军队稳,则北境稳。这是行军的道理。”
“这里不是只有军队,还有几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慕卿浔走到他身边,同样看向那张舆图,“你把他们的口粮拿走了,他们会变成流民,会变成山匪,会成为比敌人更可怕的麻烦。到时候,你的十万大军,要对付的就不是边境外的敌人,而是身后的自己人。”
一名性情急躁的副将忍不住插话:“夫人此言差矣!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将士们饿肚子,去救济那些……那些无用的百姓?”
慕卿浔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谢绪凌。“你的兵,也是百姓的儿子。你救百姓,就是稳固军心。”
“怎么救?”谢绪凌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被驳斥的火气,“国库的赈灾粮还远在千里之外,北境一片焦土,我从哪里变出粮食来?”
“不能抢,就去买。”慕卿浔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
“买?”钱主簿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夫人,我们拿什么买?如今这境况,黄金都换不来粮食。”
“我们有比黄金更值钱的东西。”慕卿浔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的一条河道上,“这条通往南方的运河,因为战乱已经淤塞废弃了十年。只要我们能在一个月内疏通它,南方的商船就能把粮食运进来。”
“一个月?绝无可能!”那副将立刻反驳,“征调民夫疏通河道,吃喝谁来管?如今连挖土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谢绪凌补充道,他的观点更为实际,“就算河道通了,我们用什么交换?盐、铁、战马,这些都是军用物资,朝廷严禁与商人交易。”
“我们可以用别的东西换。”慕卿浔走到案边,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关税”。
“开放边贸,所有过境北地的商队,我们只抽一成的税。用税款,向他们购买粮食和布匹。我们不直接交易军用物资,但我们可以为交易提供庇护和通道。”
谢绪凌盯着那两个字,陷入了沉默。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开放边贸,无异于将北境的经济命脉交到那些逐利的商人手上。
“不行。”他最终还是摇头,“边境刚刚平定,敌军残部未清,此时开放边贸,混入奸细怎么办?防务怎么办?”
“所以要双管齐下。”慕卿浔迎上他的驳斥,“你整饬军备,重划防线,将兵力集中在要冲。我来疏通河道,与商会谈判,建立新的市集。军队守住‘线’,贸易盘活‘面’。否则,我们守着一座空城,一座死城,最后结果还是一样,不战自溃。”
“妇人之见!”那副将再次出声,语气中已带上轻蔑,“军国大事,岂能用算盘珠子来衡量!大帅,末将请命,带五千人去黑石仓,张家若是不交,就踏平他张家!”
“魏延。”谢绪凌忽然开口。
“末将在。”
“把他拖出去,二十军棍。”
那副将懵了,还想争辩,却被魏延一把扼住后颈,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帐外很快响起了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闷哼。
帐内死寂。
“我的决定,不许任何人质疑。”谢绪凌扫过剩下的将领,“但卿浔的计划,也确实太过冒险。”
他的内心在剧烈交战。作为将帅,他信奉绝对的武力和秩序。而她的方案,充满了不确定性,依赖于他最不信任的“人性”与“利益”。
“谢绪凌,”慕卿浔叫他的名字,“你信不过商人,还是信不过我?”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直刺核心。
他看着她,她的轮廓在跳动的烛火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想起她千里奔袭,在自己命悬一线时力挽狂澜。想起她握着自己的手,说“我来了”。
帐内的对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一名亲卫掀帘而入,单膝跪地:“报!京城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圣旨?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的旨意,可能决定北境的生死。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锦衣的内侍在魏延的护卫下走了进来。他面色白净,神情倨傲,展开一卷明黄的丝绸,用尖细的嗓音开始宣读。
旨意很长,前面是大量的褒奖之词,嘉奖谢绪凌平定边患的功绩。帐内众人听得与有荣焉。
然而,后面的内容,却让气氛急转直下。
“……兹念北境百废待兴,民生凋敝,特命谢绪凌以军务为重,整饬兵马,重筑防线,不得有误。另,闻慕氏卿浔,深明大义,医术通神,兼有经纬之才,着即刻总揽北境民生、商贸、吏治诸事,便宜行事,无需上报……”
内侍的声音一顿,帐内落针可闻。
这道旨意,等于将北境的权力一分为二。军权归谢绪凌,而民生、经济、行政大权,全部交给了慕卿浔。
皇帝,用一纸诏书,直接采纳了慕卿浔刚才的方案。
谢绪凌的身体僵住了。这不是信任,这是分割。是帝王心术的制衡。
内侍抬了抬下巴,继续念道:“……为彰其功,特封谢绪凌为‘北境王’,世袭罔替。封慕卿浔为‘镇国夫人’,赐金印,与北境王共镇北疆。钦此。”
北境王!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每个人耳边炸开。异姓封王,本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这是天大的荣宠,也是把他架在火上烤的催命符。
而镇国夫人,与王同镇北疆,这意味着慕卿浔的权力,在民生领域,几乎与他这个“王”平起平坐。
“谢绪凌,慕卿浔,接旨吧。”内侍合上圣旨,皮笑肉不笑地递了过来。
谢绪凌没有动。他感觉不到荣幸,只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皇帝给了他一个虚无的王位,却拿走了他治理北境一半的实权,交给了他的妻子。
这是在告诉他,也是在告诉天下人,他谢绪凌,需要一个女人来帮他稳固后方。
慕卿浔上前一步,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臣妇,慕卿浔,领旨谢恩。”
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迟疑。
内侍走后,帐内依旧一片死寂。钱主簿等人早已躬身告退,不敢在此多留一刻。
“北境王。”慕卿浔将圣旨放在案上,轻声叫他。
谢绪凌猛地转身,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坚硬的木头发出一声闷响。
“他这是在羞辱我!”他低吼,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他宁愿相信一个从未涉足政务的女人,也不愿相信我这个为他打下江山的将军!”
“他不是在羞辱你,他是在利用我来帮你。”慕卿浔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知道你的性子,刚则易折。所以他给了我这把‘剑’,让我来做那些你身为‘王’不便去做,也不屑去做的事。”
“比如呢?与商人讨价还价?安抚一群嗷嗷待哺的流民?”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
“对。”慕卿浔毫不退让,“你守国门,我安内宅。只不过,如今我们的‘内宅’,是整个北境。圣旨给了我名分,让我可以放手去做,也堵住了所有悠悠之口。这难道不好吗?”
谢绪凌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她说的都对。皇帝的旨意看似羞辱,实则是一条解决眼下困局的唯一出路。可他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他征战十年,换来一个虚名王位,和一个需要妻子来“辅佐”的局面。
慕卿浔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刚才砸在木柱上的手。指节处已经破皮,渗出血丝。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一瓶伤药,仔细地为他涂抹。
“从今天起,你是北境的王。”她一边涂药,一边说,“而我,是你的镇国夫人。你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你的困局,也是我的困局。我们没有退路。”
他的手不再紧握成拳。
她抬起头,直面他复杂的内心。“谢绪凌,你在等你,我在等你,现在,连皇帝都在等我们。等我们把这个满目疮痍的北境,重新变得繁荣起来。”
帐外,魏延处理完了那个副将,重新守在门口。
他听到里面的争吵平息了。
许久之后,谢绪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再有怒火。
“舆图。”
慕卿浔将那张巨大的舆图重新铺在案上。
谢绪凌走过去,拿起一支朱笔,在几处军事要隘上画下记号。“这些地方,我会用三个月时间,建成新的堡垒。期间,北境的安危,交给你了。”
慕卿浔的手指,点在了那条淤塞的运河上。
“一个月。”她说,“一个月后,南方的第一船粮食,会抵达这里。”
他看着她指着的地方,然后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