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如雪很少听到万羽对她用这种威严的语气，但凡涉及到妖的事情，万羽的态度就会变得异常严厉。可贺如雪看了眼小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径直顶了回去：“师父，刚好，我也有事想问你！”
“你是游奕灵官降世，不是妖！”万羽连她要问什么都猜到了，直接一句话严严实实给堵回去。
“涂山竹是谁？与我有没有关系？”贺如雪咬咬后槽牙，认真地问。
……
万羽鹰一般的双眼盯着贺如雪，动了动嘴唇，一言未发。
贺如雪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师父，你对我说实话，我一定会信，以后再也不问。我是什么都好，我就想知道，我是谁！”
“竹姑仙子涂山竹的女儿，游奕灵官降世。你身无妖力，一身灵力，半神之身，毋庸置疑。”万羽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像火星子般迸出来的。
“所以我以前是个半妖咯，我也……”贺如雪听到他的话，虽然不觉得很意外，可说着说着就哽噎了起来。
万羽见她眼眶红了起来，又心疼她，语气软和了很多，道：“这小猫妖跟你说的，大抵是真，也不全为真。她并不知事情全貌，总之你不是妖，连半妖也不是。你的母亲是堂堂正正的终南山山灵，天庭敕封之神。她一生所愿，无非邪不压正，降妖除魔也是她毕生之志。你的玄金箭，就是她的遗物，是个妖精听到玄金箭都知道下场，你母亲当年降妖的威风，这些终南山上的小妖怪，应该比我还清楚！”
“呃，还好吧，竹姑仙子只降那些滥杀无辜的妖怪，像我们这些法力低微正经修炼的小妖，她的确没有为难过我们。”小清小声嘀咕着，算是解释，也算是辩驳。
贺如雪对小猫妖命令道：“你先回六扇门呆着！”
小清畏畏缩缩地看了万羽一眼，又看看贺如雪，伏低身子跑了两步，扁着耳朵回头看看他俩，毕竟两位都是她惹不起的，打不过贺如雪更打不过万羽。
“滚！”万羽吐出一个字后，小清飞也似的逃窜出小竹林。
“没有外人了，师父有什么话，大可直说。我虽然有时候任性，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始终觉得，该我知道的，师父当明说。毕竟我十二岁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贺如雪语气略显凝重，白皙的脸上透着微微红，她气性一上来，八头牛都拦不住，这是面对师父，已然收了八九分的蛮横，凭一二分道理讨问个究竟。
万羽这时候感觉真是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的她，还真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问，越是这样，他越没法回避。
就好像一根明晃晃的刺扎在两个人心间，无法视而不见，又时不时隐隐作痛。
“我也是你母亲曾经照拂过的道观道士，一身术法皆是竹姑仙子传授，我教你的所有东西，等同竹姑仙子教你。她蒙难当日……”万羽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梗在心头的块垒终于被打碎，他抚着贺如雪的鬓发，说：“我赶到的时候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她，只能救你。你身上其实从没有过妖力，只是些沾染的妖气，纯净得像个瓷娃娃。可惜我也遭遇伏击，不得已抛下你，让追兵抓走我，后来我逃出生天，跟随陛下征战，辗转各地寻你的踪迹，最后还是在当初抛下你的终南山里发现你。阴错阳差，贺老爷到终南山踏青被劫匪袭击，贺老爷见女儿断气悲痛欲绝，好巧不巧我们就在附近，我告诉你，若你元神进入她女儿身体，令她起死回生，陪贺老爷安享晚年，同我一道降妖除魔也是行善积德。你看他哭得那么伤心，便去了。我打跑了劫匪，护送你们回家。我私心想，你在终南山这些年孤苦无依，忘了旧事，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多好，便封了你一部分灵识。授你术法，继承仙子的遗志。”
“师父，所以我还是有个真身，被你保管着吧！”贺如雪想到百合女妖真身与幻形分离的事，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身上并无妖气。
万羽点了点头。
贺如雪再也不想多问下去了，一切到这里，答案呼之欲出。
半神之身，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可以了。
“那个小猫妖你防着点，绝非善类。”万羽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它既能陪伴我这么多年，现在何必来害我！我对她下了连心咒，会好好看着她的。”贺如雪有些不悦地顶撞万羽。
“弱小的妖，往往以智取胜。她与那太极宫猫妖源出一脉，未必对你毫无企图。单纯善良是好事，可绝不能毫无防备。”万羽语重心长。
贺如雪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我知道了，然后跑出竹林，在礼泉坊的酒馆食肆屋顶飞奔，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跑得越快，所有令她不开心的事就能抛诸脑后。直到跑到迎客来的楼顶，她站在屋脊处眺望永安渠，安静的河水缓缓流过，那些拼不出完整画面的碎片记忆，如粼粼波光，刺眼闪耀，却非河水。
她想起了那个对他千依百顺的父亲，她要棠梨绝不会给她枇杷，她要月亮绝不会给太阳，说不想学药草，便不学药草，说要随师父去习武学道便去习武学道，纵然是踏破门槛前来求亲的媒人，说不见就不见。砸伤了将军家的公子哥，父亲赔钱了事，也没有说过她半句不是。
贺老爷永远都是一脸笑盈盈地说，闺女，你开开心心活着就行，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只有经历过女儿死而复生的痛苦，才会倍加珍惜，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女儿并非是自己真正的女儿。
原来这份父爱，受之有愧。
瓦片之下，传来李妄深与魏瑜哈哈大笑的声音，莫名搅动了贺如雪的思绪。
贺如雪拔下银钗，一袭青丝如瀑布般倾泻，她看了看掌心的银钗，又重新挽起一部分鬓发卷好插上银钗。从颈部解开穿了一夜到现在还没换过的夜行衣，刹那间变成了一条黑底淡金色缂丝绣纱长裙，袖子与背部上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色仙鹤。那是贺老爷从川蜀之地花重金请来的缂丝师傅为她量体裁衣做的衣服，因为师父的道名叫鹤羽，所以绣上了仙鹤。
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屋顶，把着窗棂飞身入屋。
出去时宛如飞贼，回来是一身羽纱的少女，这可把他们三个大男人看呆了。
“你跑出去就为了换件衣服？”李妄深吃惊地问，女人还真难以理解。
“快吃快吃，等你快半个时辰了，我们一筷子都没动。”魏瑜赶紧掀开菜品上盖着的保温铜罩。
“不是说好了让你们先吃么，我去换身衣服怎么了，穿得像个贼似的，没有一点衙门样子，回去被看见了，缉妖司多没面子！”贺如雪坐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眯眯地拿起筷子说。
得，这很贺司丞！
李妄深也不敢说什么，倒是赵捕快揶揄李妄深道：“李司丞的耐心，独一无二。蹲守凶嫌能守半个月，等贺司丞半个时辰自不在话下。”
“初来乍到，谢谢三位照顾，这一杯先敬李司丞！”贺如雪见他们没有起筷，于是拎起酒壶朝着小酒杯里倒酒，举杯对李妄深道。
李妄深有些受宠若惊，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什么都不懂，以后请魏主簿多多指教！”贺如雪又倒了一杯。
魏瑜大大方方地端杯相碰，一口气喝完。
到了赵捕快这里，贺如雪倒酒对他说：“赵捕快要多教我哦！”
“在所不辞！”赵万华也喝得果断。
李妄深看看窗外的永安渠，想起传闻里那株被她拔掉的柳树，又看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她，自顾自倒酒喝了一杯，短短一天而已，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干嘛。
酒足饭饱，一行人走出迎客来，正往六扇门返回的时候，魏瑜对他们说：“李司丞与贺司丞昨晚忙了一夜，不如现行回去休息，养好精神明早我们六扇门见。黄公子的尸身就在大理寺的敛房中，随时可查验，也不急于此一时。特别是李司丞，先回去给老夫人报个平安。万大人那边，我去替你们告假。”
“也对，还是魏主簿考虑周到！”赵捕快欣然同意。
“我没事啊，不困，你们要去也成！”贺如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行，那我先回趟家。”李妄深点点头，对贺如雪说：“贺司丞，还是回去休息休息，你一夜未归，可能贺老爷也担心。”
贺如雪听到这句话，心中又酸又暖，咬着嘴唇，也点点头。
四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去，从礼泉坊走回宣阳坊有很长一段路，李妄深与贺如雪都要顺着西大街向东走到朱雀大街。
不长不短的四里路，两个人肩并肩地一起走，贺如雪怀着心事，一言不发了好久。
到了要分道扬镳的朱雀大街，贺如雪抬眼看着李妄深，小声说：“明天见。”
“嗯，好好休息！”李妄深一转身，右手的小指意外碰到了贺如雪的左手手背，他轻轻划过她温润如玉的手背，就像数九寒冬里骤然靠近一团火焰，暗夜中飞过的流萤，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点燃了。
贺如雪回头看着他走远没入人流的背影，难过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是人，而她是一个寄生在别人身体里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