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殊方丈,这么晚了,在这里普渡众生呀!”贺如雪从黑暗的树影中走出来,笑嘻嘻地说。
慈殊方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有些紧张地捻动佛珠,说:“贺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贺如雪叼着一片树叶,漫不经心地说:“吃太饱咯,出来梦游。”
“你……”慈殊方丈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合合是哪位可怜孩子,让方丈挂念不已?”贺如雪凑到慈殊方丈跟前去,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一个调皮的孤儿跑丢罢了,贺大人查案如此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阿弥陀佛!”慈殊方丈双手合十。
“出家人不打诳语哦!”贺如雪回头,对着森林里说了一句。
森林里暗无天日,只有一双殷红的眼睛晃了晃。在不远处,一双猫瞳由细线变圆,静静伏在草丛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害怕叫声。
“贺大人何出此言?”慈殊方丈有些警惕地说。
贺如雪拈下嘴里的草,左摇摇又摇摇,道:“不如我提醒一下,那个叫合合的百合女妖,蛇妖,哎呀,我还不知道那条蛇妖叫啥名字!或者,小清你是不是也认识呢?”
慈殊方丈听见合合那一瞬间,瞳孔收缩了一下,嘴里再次叨念起了阿弥陀佛。
“哎呀,本来多好的事儿,你救了条妖蛇,妖蛇从此不杀生,功德无量,偏偏呢,又要助纣为虐,跟另一只百合女妖搅和在一起,祸乱长安,你说何苦呢?”贺如雪索性把事儿挑白了说。
“胡说!”慈殊方丈义正词严地斥责。
“哎呀,我又不是无所不知,哪里说错了请方丈指教,如雪洗耳恭听!”贺如雪当真是纠缠起来,叫人完全没招。
“贫僧当年初来宜梁寺,开荒辟地,险些将一条白花黑章大蟒蛇锄成两段,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贫僧便将大蛇带回宜梁寺上药,养到痊愈,放归树林里,叮嘱它莫伤人性命!那蛇也粗通人性,不曾伤过人,它断断不是妖!”慈殊方丈辩白道,手中的念珠随着语速越来越快。
贺如雪眨巴眨巴眼睛,皱眉寻思,似乎大差不差,也解释得通,指了指不远处的百合花田问:“合合呢?那位死在花田里的书生罗尘,总归是有关的吧!”
“说来话长,合合也不是妖,哎……”慈殊方丈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一粒一粒捻着佛珠,语气放缓,带着几许温和道:“贫僧未出家前,本是住在洛阳郊外白马寺附近的花匠,一日我挑水去浇花,脚滑落入水井中,被一个小姑娘救起,那个小姑娘就是合合。她说她是花精,已经渡过了八道天劫,还差最后一劫就能成为花仙……谁料到……”
慈殊方丈的眼角渗出泪,几度哽噎说不出话,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继续说:“合合渡天劫那一天,李渊与王世充在洛阳混战,战火烧进了白马寺,她的真身就在白马寺接引殿旁的花坛里,被兵马践踏,天雷劈地,合合差点连命都没了。我挖出它的真身,一路乞讨,辗转流离到长安,宜梁寺荒废无人,我觉得此处像白马寺,便索性出家,将合合安顿在花田里。可是,醒转过来的合合,完全失忆了,全然不像当年的样子!”
贺如雪听到这里,莫名内心不禁一痛,一些凌乱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极度的饥饿,哀求喝一口水……她本能地舔了舔嘴唇,却不是记忆里皴裂带着血的味道。
“那时的她,善良可爱又十分温柔,可现在暴戾妖冶,她逼着我将百合花摆到寺院每一处,她每害死一个人,我只能摆下水陆法会超度亡灵……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帮她……她本不是妖……本不是妖……”
老和尚说得老泪纵横,闻者伤心。
“是么?我原本不是妖?”
妖风乍起,花香四溢。
“合合……”慈殊方丈听到她的声音,抬头望向虚空,说:“你可记得,白马寺外,你与我坐在树上,你为踏青的人们,开一路百合,芳香满路,你说你希望有情人百年好合。”
“我连你都不记得,又记得什么百年好合。”百合女妖的声音万分冷漠。
“佛祖啊,你开开眼罢,我为她诵经二十余年,她为何还是这个样子!”慈殊方丈突然崩溃大哭,手中紧紧攥着的佛珠,似要被捏爆般。这多年的痛楚,无人倾诉的压抑,在此刻如奔腾的熔岩冲出山巅,滚烫的热泪灼痛苍老的脸颊,皱纹里夹着的老人斑,沟沟壑壑,坎坎坷坷。
藤蔓自虚空中卷出,百合女妖白衣翻飞,周身半透明,朱唇轻启,字字无情:“老和尚,你为什么连个花圃都看不好!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那一寺庙的男人都别想活!还不快去给我把花种上!”
“合合,你莫要为祸,这是要遭天谴的啊……你救我一命,我还不起了……不如要了我的命还你此恩……”老和尚突然跪倒在百合女妖的藤蔓前,缓缓闭上双眼。
贺如雪知道玄金箭对付这个只有幻形的百合女妖没有用,在迅速思考该如何制服这失心疯的花妖。
“也好,差你这一个,我就能开启法阵!哈哈哈哈哈!”百合女妖张狂大笑,周身弥漫出更为浓烈的花香。
贺如雪察觉到花香便立刻屏息,咬破手指用自己闪着微光的血在空中划了个巨大的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着法咒,那六边形的金色法阵朝着百合女妖兜头罩下,法阵化生出万千丝线紧紧缚住百合女妖,丝线源源不断吸收着花香,化出更多丝线,百合女妖在法阵中疯狂挣扎,丝线时而绷紧时而被撑开。
“天狐族了不起么!你还是有一半妖的血统!”百合女妖在法阵中不忿地大吼。
天狐族……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贺如雪,她一分神,法力凝滞,法阵旋即被百合女妖挣脱开,她狰狞地用藤蔓将贺如雪吊起来,凶恶地说:“你敢坏我好事,连你一并吸了!我定能恢复如初!”
“天狐族……你告诉我……那是什么……”贺如雪挣扎着问。
她想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在她心里,有特别的感觉,甚至特别的记忆,纯洁而充满温暖,没有具体的画面,让她感到莫名安心。
“普通的狐狸要修行千年才有资格渡天劫成仙,而九尾狐妖涂山女娇助大禹治水成功,晋为地灵,从此天狐族后裔天生九尾灵力丰沛,只消百年就可渡劫成仙。不过,你是最后一只天狐!吸干你,我就可以渡劫了,要吸什么凡人!”百合女妖说着说着,将老和尚丢开,紧紧缠绕贺如雪,竭尽全力从她身上吸取灵力。
“合合……你放过她……”小清的声音出现。
“闭嘴!小贱猫!你懂什么,启动法阵,我们就自由了!”百合女妖恼怒道。
慈殊方丈见状,朝着百合女妖缠绕贺如雪的地方挥动双手,想要救下贺如雪,然而他既够不着贺如雪,双手在百合的藤蔓花枝中只是凭空舞动,那是化形,他无法触碰。
就像一个噩梦,那么真,却醒不过来。
贺如雪感到浑身难受,千万针扎在每个毛孔,她无法挣扎,动弹不得。
天狐族……半神……半妖……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她到底从哪里来?
她只记得,有一天,一睁眼,醒过来就在贺家大小姐的闺房里,每个人都如释重负,拜神求佛谢谢老天爷让她活过来。然后,身体康复后,贺老爷要她拜万羽做师父,她在小院里舞刀弄剑,念决施法,长安城外纵马飞驰,永安渠边快意拔柳。
一切那么顺其自然,贺如雪。
师父经常摸着她的头,唤她小名,糊糊。
糊字同音,狐。
原来,自己竟真的是,狐妖?天狐族的……半妖?
不是说,她是半神降世,有天神灵力,身负降妖除恶的使命吗?
师父同她说好了,要悯善除恶,不可与妖为伍吗?
恍惚中,她的眼前闪过一只九尾狐狸,眉目如画,周身闪着淡淡的蓝色微光,只一瞬,那狐狸又烟消云散。
“合合……你不能这样!”老和尚疯狂地跑向那片百合花田,用枯槁的双手挖土。
贺如雪撑着一口气,指间的血簌簌滴落,头上的钗子泄出灵力与血融为一体,幽蓝的微光在她皮肤表层形成了一道屏障,化成一个茧子紧紧裹住了她。
突然,破空七道银光穿透百合女妖。
百合女妖收了法力,朝着花田的方向飞去。
李妄深从天而降,绘着西湖细雨兰舟的扇子“哗”展开,衣袂翩翩,翻飞如蝶。他凌空一窜,飞身掠至贺如雪身边,贺如雪翻身抓住他的腰,靠在他肩旁稳稳落地,有些虚弱地望了他一眼,看见他长而浓密的睫毛,眼眸中正倒映着自己的脸,贺如雪像个慌张的小兔子一样跑开。
“老方丈!”贺如雪看见慈殊方丈倒在了花田边,百合女妖疯狂吸取慈殊方丈的精血,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变得形容枯槁。
“你住手!你怎么能这么对他!”贺如雪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奈何,她晚了一步。
月色如血,星辉流转,慈殊方丈最后化作一具枯骨,躺在他曾亲手种下一株百合的花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