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殿前，白虎神望天咆哮，青龙神环绕白虎，汉白玉石雕屹立在阳光下，汉白玉反射着细碎的光芒，让石雕山门流光溢彩。
李妄深勒马停住，在这座少年时长大的道观前矗立了一会儿。
山门殿后不似旧时荒凉，种满了望不到边的细叶百合，百合茎叶与竹林高丛掩抑，郁郁葱葱。道观的建筑，宛如生在密林一般。
“无量寿佛，小道云松，见过李统带。尊师若虚道长请李统带移步三清殿小叙，师父备下上好的碧潭飘雪。”年轻的道士恭恭敬敬地说。
李妄深下马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小道士，双手做了个结印回礼。
十年前擒拿徐来时，他与贺如雪埋伏在道观中，在若虚道长身畔，曾见过这个小道士一面。之后十年，他未曾再来天元道观。
穿过蓊郁荫翳的竹林，阳光自疏密有致的竹叶中穿射下来，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通向道观各处亭台楼阁，与十年前大相径庭。
三清殿依旧是青翠欲滴的竹楼，风霜雨雪不改颜色，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与竹编的元始天尊被供奉在楼台之中。楼台前，一方汉白玉茶桌，泉水从茶桌上的滴漏里顺流而下，茶桌上有曲水流觞的凹槽，泉水可从凹槽流至脚下的鹅卵石小路。
白发苍苍的道长坐在茶桌前，银壶煨在红泥炉上，冒着阵阵白色热气，手边的白瓷碟上盛着一垛蒙顶甘露茶叶，茶叶里不见一片柰花，却散发着幽幽的柰花清香。
“若虚道长，无量雅安！”李妄深率先行了个礼。
老道长示意他坐下，李妄深作揖道谢后坐下。
循世俗的礼教法度，该是若虚道长给李妄深行礼，但是李妄深先行了道家的礼，便意在不循俗礼，老道长自然就坡下驴。
“朽道能在灭身前再见兰舟小友一面，实乃上天眷顾。”老道长揭开银壶的壶盖，银色壶体水光潋滟。
“不敢当不敢当！”李妄深连忙道。
李妄深忍不住用手背遮了遮反射在脸上的银色光芒，被老道称为“小友”令他颇有些受宠若惊。天元道观自从由这位若虚老道接掌后，李妄深便不几乎不回此处，实在难称得上“友”。
老道不紧不慢地将沸水倾倒在玉色茶盅里，尔后又将银壶放回，盖上壶盖，静待沸水变凉，席间二人无话，沉默盯着面前的玉杯。
过了好一会儿，老道用竹制的茶夹将瓷碟上的茶叶夹入杯中，茶叶缓缓舒展旋转，竖着悬浮在茶水中，柰花清香混着蒙顶甘露的清冽茶香扑面而来。李妄深为官多年，也未曾品过这样上等的茶。
“此茶名曰碧潭飘雪，水不见碧，香不见雪，自有清香回甘。朽道请小友一品，尝尝个中滋味。”老道将茶奉上，半垂的眼皮缓缓睁开，虽眉梢眼角皱纹松弛，微微一笑却有孩儿般的天真欣然。
李妄深端过玉杯，轻轻吹了一口气，深深嗅闻，馥郁花香随着蒙顶甘露特有的清透茶气沁人心脾，令人有茅塞顿开之感。他手上的鹤羽印记微微一亮，但亮的不是警示有妖物的红光，而是浅浅的白光。他轻轻啜饮一口，入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苦，苦得他就要皱眉时，却化成一股顺滑的回甘，满口生甜。
“甚妙！”李妄深也是读了半肚子诗书的人，找不到合适的词赞赏，只反复说着这两个字。
“小友，近来可是被云山雾罩的事情困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老道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慈祥地问。
李妄深见状，心中大抵有几分把握，遂道：“道长可记得十年前一个女子，道名玉壶？”
“小友，仿佛人间还春深，不觉已是旧年痕。荷塘归故地，心见方为真。不过，不急，喝罢这一杯茶再去不迟。”老道说了一番玄之又玄的话。
李妄深心念一动，兰舟扇兀自飞出，如雪提灯赏荷花那一面打开。他仿佛有近乡情更怯的畏惧，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
“谢道长。”李妄深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放下茶，问：“道长可是有话要嘱咐？”
“朽道与令师曾乩笔问天，得妖龙谪凤之辞，为世人颇多曲解。如今风烛残年，不事神佛不修法术，对此撼天动地的祸事无可奈何，你我具是扶风遗脉，想来只有解与小友知。天命难违，但若对苍生之苦无动于衷， 我等却又恕难从天命。不知，小友可肯同赴这泼天的祸事，救得一个是一个？”老道举杯，泰然自若地问。
李妄深一节一节合起扇子，片刻之间，心念流转，举杯相碰，点了点头。
“若虚道长？”可李妄深点完头，又有诸多疑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老道看了一眼竹楼上供奉的三清圣像，徐徐道来：“扶风门于二百年前覆灭，移去川渝为唐门。然移去的那些人，妖核相传，只为登仙摆脱短寿，便是如唐旧莫藤这等钻营天工利器之人。而未曾移去的门人，留在终南山扶风湖之畔，研习风水星象之术，便是如我等凡人。”
“道长慈悲！”李妄深带着些许哀叹的语气道。
“朽道静观小友多年，发觉小友行事自成其道。世人所云善恶，乃是两极。然而，万物众生如太极相生相克，并无善恶之分。小友不以类分善恶，而观照其心其行。朽道试问，不知小友可知当今妖乱缘起？”老道问。
李妄深看着老道微微浑浊的瞳孔，道：“听过一些，凤凰之子雪鹤无妄之灾罢了，衍出这许多的恩怨纠葛。”
“世上哪有真正的无妄之灾，凡有灾祸，必有因果。”老道再又品茶，语重心长道。
“道长说得有理。”李妄深感叹道。
“众生要修为妖，须得沐风栉雨，汲取天地灵气，积满八百功德才能摆脱牲畜植草之相。无论人或妖要修成仙，须得三千功德，历过九道天劫。登仙化神，更要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宏愿达成。何其之难，何等不凡。然或有众生，凭着自己血缘，抑或是与妖、仙结为夫妇诞下子嗣，天生便成妖为仙，省却那诸多历练便可化神，对那些牺牲自己拯救苍生的神佛乃是最大的不恭不敬。你我如今所见之灾祸，无非是众生痴心妄想，欲以捷径登仙化神，摆脱苦海。天不允此捷径，故为因果。灵兽之厄，非是无妄，出身既不可选，但是否走捷径，却是可选。小友，了然否？”道长举杯问。
李妄深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疑惑，终于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解答，虽然不是一二三四五娓娓道来的缘由，却说明白了一件事，终究是违逆了天道，才会有灾祸。
“佛有亲眷迦楼罗金翅鸟，至今仍为妖魔，不曾证道得果。自然，四灵兽难登仙，亦是同理。任是集齐灵兽之核，引以混沌灵力，天界宁肯坐视人间覆灭，也不会为此开一厘半隙。只可惜，我等凡人能参透的简单道理，执迷不悟者就是不懂。”老道将杯中茶倒在流水凹槽处，杯中残茶顺着流水流到了小路上。
李妄深想想十年前与贺如雪一起收服的那些妖怪，无一不是执迷于此。
“小友，这一盏茶喝罢，你该去了。神佛本来人，渡尽人间人，尽力而为吧……”老道说罢，化为一捧香灰，钻入了李妄深手腕间的鹤羽印记里。
李妄深只觉得浑身通透，仿佛清洗了骨髓般神清气爽，可是摊开手掌，他并无什么法力灵力，依然只是个凡人。
“无量天尊，云松拜别亲师！”
“无量天尊，晚钟拜别亲师！”
年轻的道士们跪在不远处，口中颂念。
李妄深遁入天元地宫，竹林云雾深处，无草也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