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深径直走向西面的冰棺,鞋履踩在松软泥土上,如猫行屋檐般安静。
越走近,寒凉之气越甚。
二十年未曾靠近,他每年祭拜师父,至多是遥向西面一杯酒。
寅元道长故去后沉睡的冰棺,静静地停留了多年。他不曾是高贤大德,也不是一门宗师,只是个没落门派的无名道士,除了老有徒弟,无人记得。
鹤羽印记的白光再度亮起,为他走向冰棺的小路上照出微末的光。
两具冰棺,一左一右,果真里面各躺着一个人。
左边是师父,右边竟真是贺如雪。
李妄深对着师父的冰棺深深三作揖,尔后奔到贺如雪的冰棺前,此刻她宛如沉睡,长而卷翘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宁静安详。
果然,果然,那个从天而降的贺如雪是假的!
李妄深推开冰棺的棺盖,伸手去触摸贺如雪。
肌肤吹弹可破,却一动不动。
李妄深站在冰棺旁,不知所措。
十年了,原来她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可是要怎么唤醒她?
唤醒后的她,又是怎样的呢?
李妄深胸口像被闷住了一样,心脏剧烈跳动,激动得喘不过气。
“还真是来了!”孟明镜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你!”李妄深毫不犹豫地护在贺如雪冰棺前。
“此地唯有你能开启,我若不弄个假的糊弄你,你又怎么找得到真的贺如雪。费心引你到此地,让你坐下来喝一杯茶,把她唤醒了。”孟明镜云淡风轻地说。
李妄深反而冷静下来,原来诸多明显的破绽,都是做给他看的。可这位孟明镜的幻术强大到令所有人分不出真假,甚至那个贺如雪真的不能再真了,形貌举止,与冰棺中沉睡的她,别无二致。
“你为何要唤醒她?她是十年前作乱的狐妖,你有什么盘算?”李妄深强作镇定质问,但是又不敢把话问得太过。
“长安近年,死了多少胸口被剜心的人?”孟明镜反问道。
“四十九。”李妄深每个人的名字,案卷放在何处都记得。
“你若不唤醒她,死得人会更多,更惨。”孟明镜耐着性子道。
“什么意思?”李妄深大有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
孟明镜拿他着实没得奈何,要不是世上能唤醒贺如雪的只有李妄深,他真想一拳把李妄深砸进地下做竹子的肥料得了。可是,暂且好声好气地解释下去:“当日,与贺如雪一同妖化的那条蛟龙,吸取了全蛟龙族之力,本被鼋龟镇压于南梦溪,妖蛟利用龙吟引诱凡人解开封印,逃出升天。蛟龙嗜食人心,食一心便生一子,她如今又有雷霆金印在手,盛宠在身,全然奈何不得。”
李妄深猛然回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贺如雪,坚定地说:“她也不过是一介狐妖,如何能与这样的妖蛟抗衡?不过是徒劳送死,更何况十年前她妖化,神志不明,如果苏醒妄造杀孽,我宁可她永远沉睡!”
“你师父可曾跟你说过,这冰棺有什么用?”孟明镜指着冰棺道。
“永葆肉身。”李妄深回答得倒是流利。
孟明镜带着几分不屑地嘲笑,如此强大的东西,李妄深只知道保存尸体,孟明镜便道:“世上所有肉身不腐,皆是滋生妖邪最相宜的沃土,冰棺能永葆肉身,却不使生前执念苦怨招引妖邪,便是冰棺安魂净魄之力。你要说世上能有什么净化贺如雪那强大的妖力,非冰棺莫属。十年,足够她的神志清明,鼋龟可谓用心良苦成全你的私心。”
“你的意思,是要唤醒贺如雪,去对抗萧月仙?”李妄深终于明白孟明镜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用意何在。
“还有感业寺中,另一个更可怕的妖孽。”孟明镜终于说到了那个他不想提及的名字。
更不想面对。
“更可怕?……”李妄深头皮一紧。
“黎山老母为何无端端赠予终南山一只无名猫妖天澜珠?唐门这种制造毒药兵器的下流之地,又无端端寻什么王母的蟠桃。有心者谋划无心人的孽缘,天澜珠令猫妖妖力倍增,小修士自然死得快,之后会发生什么,合情合理。以莫藤唐旧的能耐,哪里破解得了赋魂阵的奥义。这背后主使的心机筹谋,你听着难道不觉得更可怕?”孟明镜饶有意味地反问。
李妄深低头看着扇子上的红珊瑚珠子,更为惶恐,若这一切真是源于某个妖魔的筹谋,那便令人简直毛骨悚然了!
“若真如你所说,我更不可能唤醒贺如雪,叫她来面对这腥风血雨。我大不了一死,她沉睡于此,还能安然无事,千百年后若有机缘醒来,早就过了这一劫!”李妄深用力摇了摇头。
孟明镜冷笑道:“那妖物若是控制着你唤醒贺如雪,那样的贺如雪,听命于你,还是那妖物呢?”
李妄深微微摇头,他不知如何反驳。
“我能设计于你,她更可以。再说,没有贺如雪,缉妖司就凭你一个不入流的三脚猫,就连妖蛟四十九子都对付不了。”孟明镜指了指冰棺,不耐烦道:“用鹤羽附在你手腕上的结印所蕴含灵力灌注到扇子中,启扇扇风便可唤醒她。”
孟明镜实在不想继续废话下去了,他做好了准备,要是李妄深再跟他叽叽歪歪,便直接摁着他的手腕将这事儿办了。
李妄深缓缓走到贺如雪旁边,抽出了扇子,扇坠上殷红的珊瑚珠子仿佛在提醒着他人间险恶。
她还穿着雪白的狐衣,醒来又要面对腥风血雨。
李妄深抬头看着孟明镜,再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这个人可信吗?
孟明镜微微摇头,真是不懂袁天罡为何会看中这个憨憨,优柔寡断,既无能力,又无法力。
“我在地宫门口等你,日落之前未办妥,你就别出地宫的门。”孟明镜拂袖而去。
四周寂静地可怕,李妄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惶惑。
无人可问,无人可说。
仿佛是一个赌,赌赢了或有一线生机,赌输了不但满盘皆输,还有可能要搭上贺如雪。
李妄深攥着扇子,捏得手心都在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