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个时辰后,鹿寻果然醒了,这一身烧伤任是再精壮个汉子都要痛得吱哇乱叫。鹿寻醒来双眼空洞无神,瞥了李妄深一眼,又直愣愣盯着屋顶,如同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般,一言不发,良久无话。李妄深见状,从怀里掏出纸笔,将大概伤情情况先记录下来。
屈罗正在给他喂服麻沸散药酒止疼,等会他还要给鹿寻烧伤处上药酒防止伤口化脓,这痛起来可没人招架得住。
“鹿掌柜,昨晚为什么会起火?”李妄深问。
鹿寻喝罢药酒,沉默不语。
“什么时候起火的,总大概记得吧?”李妄深换了个缓和一点的问题。
鹿寻依然沉默不语,连眼睛都很久没眨过一下。
李妄深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诶,诶,是不是活的?!”
“绝对活的,脖子上脉搏还跳着呢,就故意不说话。”屈罗顺手从针灸袋里取出一根银针,照着手肘关节部位扎下去。
鹿寻一声惨叫嚎出来,对屈罗怒目圆瞪。
“看什么看,李司丞问你话呢。”屈罗拔出针,没好气地说。
“一早宋国公就上禀陛下,早说实话,大家都少遭点罪。”李妄深也没跟鹿寻急眼,好声好气地劝:“咱们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鹿掌柜大可相信李某,此案必当秉公办理,绝不徇私枉法。”
鹿寻动了动干枯的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打翻烛台……”
“打翻烛台?谁打翻的?”李妄深见他开口了,赶紧追问。
“小女……”鹿寻努力地说。
“你女儿萧念溪?”李妄深反问。
鹿寻艰难地点点头。
“浅浅是谁?”李妄深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鹿寻的瞳孔倏然骤缩抖动,但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你昏迷的时候,喊的浅浅是哪个?令夫人的闺名?”李妄深丝毫不给鹿寻含糊的空间。
萧凝的闺名叫不叫浅浅,只要去宋国公府问一声的事。
“小女萧念溪的闺名。”鹿寻终于说了一句囫囵话。
显然这个答案与李妄深心中猜想的可能性相去甚远,但是他还是在状纸上写了下来。
“酒楼及别院是否用银木荷树所建?”李妄深接着问。
屈罗用筷子一样的两根细铁棍,夹着沾过药酒的药棉,在他烧伤的伤口处涂抹,屈罗另外将一块布塞到鹿寻的嘴里,说:“喝了曼荼罗,也还有四五成痛,咬着吧!痛完就过去了!”
李妄深只好坐在椅子上,听着鹿寻的闷嚎,细细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似乎这些事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却又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关系。反倒是,他第一次觉得,万大人并非他以前以为那样纯粹的武官,他平日对别人所展现出来的生人勿近,和对贺如雪的格外偏爱,实在令人无法理解。贺如雪……他又忍不住想起了贺如雪,李妄深使劲晃了晃脑袋,办案的时候怎么也能想起她。
莫约半个时辰过去,屈罗终于给他涂完了药酒,拿走他嘴里的布。
阳春三月天,鹿寻生生疼得满头大汗,细密的汗珠渗出来,蔓延到脸上的一些伤口上,他已然疼得麻木,只觉得如蚂蚁噬身般瘙痒难耐。
“说罢,是不是银木荷的木材建的?”李妄深见状,继续问。
屈罗拿出小而精巧的一把刀,放在火把上烧了会儿,又放进药酒了泡,鹿寻感觉这个动作就像在威胁他,不说实话就让他生不如死。
“是,占了八成,还有小部分……是紫檀木和崖柏木,账房里还留着当年建楼购木的账本,从哪儿买的,多少钱,一一有记。”鹿寻这会儿说话已经流利很多,他明显也清醒了很多,但是说话有气无力。
“账房?哪儿的账房?”李妄深心想迎客来酒楼都化为灰烬了,账房还能留下啥。
屈罗准备好棉纱、药棉、药酒放在手边,晃了晃手里的小尖刀,房间外的阳光在刀锋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宋,宋国公府的账房……酒楼是公府所建……”鹿寻慌忙回答道。
屈罗对准他手臂上一个巴掌大的水泡,干脆利落一刀划开,水泡中半透明的粘稠液体混着些许血液流了出来,屈罗立刻用棉纱吸走液体,然后用药棉蘸着药酒涂在伤口上,涂完后又用棉纱给他一层一层缠上。
鹿寻痛得已经没有力气叫出来,只是小声哼哼唧唧。
李妄深虽不懂医术,却清楚屈罗为鹿寻治疗实属尽心尽力,不厌其烦,感叹道:“太医院里也就你能做到,上至天皇贵族,下至乞丐罪犯,只要是病人一视同仁。这要是其他郎中,银钱没给够,怕是麻沸散都没得喝。”
“鹿某感激……不尽……”鹿寻咬着后槽牙说道。
“鹿掌柜,算你命好,派给你屈医师,你这条命是能捡回来的。”李妄深瞟他一眼,道。
鹿寻小心翼翼地问:“在下夫人、小女现在何处,情况如何?”
李妄深眼皮一抬,透过那个半尺见方的窗子,看到投射到地上的影子,他自进来已经一个多时辰有余,鹿寻终于想起了妻女这茬。李妄深用笔杆子蹭了蹭鼻子,心中暗想,这要换做是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定然是先问贺如雪如何。
“不幸亡故,无一生还,酒楼别院,化为灰烬。”李妄深无可奈何,据实相告。
鹿寻登时眼神涣散,原本还提着一口气的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瘫在床上。
“节哀顺变。”李妄深象征性地安慰他。
然而,看他的反应,又像是哀莫大于心死。
李妄深一时也拿不准鹿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心中寻思着到底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你想下去陪她们。”屈罗说了句有些没心没肺的话。
鹿寻的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滴在枕头上,他没有哭出声,就这么静静地流泪。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李妄深抖了抖手上已经写好的口供状纸。
鹿寻微微摇头,什么都没说。
李妄深放下笔,晾干了状纸,正在一张一张叠好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什么,问:“昨日我与贺司丞在酒楼吃饭,贺司丞看到你与夫人在别院前争执,你们当时在争执何事?”
屈罗此时正拿刀准备切他手臂与肩膀相连处的大水泡,在鹿寻看来,刀锋寒光凛凛。
“等等,容我说完再……”鹿寻连忙说,屈罗就暂且没有下刀,见他停手,鹿寻收拾收拾情绪,才继续往下说:“近半年,泰山大人抱恙,我若酒楼打烊后回去,难免惊扰泰山静养,所以我住在别院中,泰山有意让我关闭酒楼,参政议事,我无心于此,又不能辩驳争论,只好出此下策,这半年未回公府,夫人左右为难,偶尔也生气。昨晚,夫人与我只是因能否搬回公府有小小的争执,我同夫人说好,待到月底忙完这一季,我再搬回去。”
“你夫人当晚怎么没有回公府?”李妄深问。
“夫人本来是打算回去,但因夜深,浅浅犯困,从此处返回宋国公府车马少说半个时辰,我便让夫人留下,就带着浅浅在别院里睡了。浅浅本来睡得好好地,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耗子,吓醒了小女,浅浅受到惊吓,不小心撞倒烛台,这才……”鹿寻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再没有说下去。
李妄深赶紧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写完之后,他反而觉得疑点甚多,眼下并非当庭审问,就算有疑点,李妄深也不想驳斥,但是在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做了小小的标记。
“你跳水,怎么没拉着她们一起跳?”李妄深又问。
“跳水并非鹿某所愿,当时火势蔓延太快,我与夫人、浅浅逃到临江露台上,火势蔓过露台太快,夫人将我一把推入江中,鹿某不善水事,一入水就不省人事了。”鹿寻解释道。
李妄深回想了一下不久前他追贺如雪路过别院废墟的构造,萧凝和萧念溪的尸体的确原本躺在露台上。
“你可有什么仇家?”李妄深写完后,抬头继续问。
鹿寻颇为无奈道:“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没有。可暗地里与我有龃龉的小人,那就难说了。宋国公在朝堂上刚正不阿,得罪之人可就更不计其数。”
“还有什么你觉得可疑的人么?”李妄深这下真感觉问得差不多了。
鹿寻叹口气,摇摇头,说:“未曾留意。李司丞,大理寺是认为,火是鹿某放的吗?”
“到底是无心走火还是有心纵火,目前暂无定论,你姑且养伤,大理寺自会还你公道。”李妄深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鹿寻淡漠地说了一句:“让宋国公痛失爱女,鹿某定难辞其咎,左右不过一死而已,鹿某明白。”
“你如果不想活了,我有的是办法,你这一身烧伤,还不如死了算了,要吗?”举刀听了半天的屈罗突然插了句嘴。
噎得鹿寻不敢接茬,有些害怕地摇摇头。
李妄深收好状纸,内心里却有些看不起鹿寻,果真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鹿寻在口供上摁下手印,李妄深带着口供状纸返回六扇门,火速将口供誊抄一份送到魏瑜那里,然后又奔赴酒楼废墟处,让王捕快去宋国公府调查口供中提到的基本问题。仵作们负责验尸,捕快们把废墟里找到的所有线索一一记录下来,十几号人忙活到落日,留了四个捕快守夜,剩下一半回家休息,一半回六扇门整理卷宗。
“我的亲娘,手都写断了。”魏瑜同李妄深骑马返回六扇门的路上,魏瑜憋不住抱怨道。
“对了,王捕快调查的那几件事,情况如何?”李妄深问,这些记录最后都汇总到魏瑜这里,所以问他就好了。
“哦,他下午就回来了,萧念溪小名的确叫浅浅,鹿寻住别院住了不止这半年,搬去别院已有六年之久,但半年前还是经常返回公府,只是这半年未曾回公府,都是萧夫人带女儿去看他,偶尔也在别院小住。”魏瑜把王捕快带回来的消息,转述给李妄深听。
李妄深哼出了一个“啧”,感觉这事儿怎么又堵回了死胡同。
难道他一开始就怀疑错了,真如鹿寻所说吗?
回到六扇门,两人累得前胸贴后背,但是李妄深的案桌上已经摞起来半尺高的卷宗,这都是今天仵作、捕快们勘察出来的线索,李妄深叉腰看着这些卷宗,感觉一个脑袋十个大,李妄深崩溃地说:“我带一半回家去看吧,夭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