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兰英与她31年的务工生活(上)
远山黛2025-10-09 16:2714,152

告别职场后,每年暑假我都会带着小孩回乡下,母亲也愿意我回去到处走走看看。她今年62岁,依旧在外务工,现下这份工离我家很近,餐馆每月给3天假期,攒上2个月,她就回450公里外的老家待上几天。

我奶奶即将80岁,爷爷即将90岁(因为我父亲是入赘,所以我管外婆外公叫奶奶爷爷),如今嗓门依旧洪亮,骂起人来声势滔天。我母亲3岁时,亲娘被爷爷逼得上了吊,死时才20岁出头,肚里还怀着即将足月的胎儿。爷爷很快迎新人,母亲从此开始了被继母(我奶奶)虐待的生活。她本盼望着靠嫁人逃离这个家,没承想,我奶奶终身未育,作为“独生女”,她只能被迫留在家中“传宗接代”,为我奶奶爷爷养老送终。

31年来,我母亲借着务工逃避着这个家,却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送儿女读书,给老家盖房,缴纳各种税费,给爷爷奶奶看病……她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我们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

1.

1994年,我父亲供职的供销社濒临倒闭,已经开不出工资。于爷爷奶奶而言,这意味着断了收入。他们骂我父亲没用,又把火撒在我母亲身上,骂她是丧门星,奶奶甚至把自己不能生育的事也一并怪罪到我母亲身上,说她“克母”。我母亲忍无可忍,刺道:“男人是你们给我找的,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不生育怪你自个儿肚子不争气,关我啥事?”

奶奶气得跳脚。她身形矮小,只有1米5,那时已经比我母亲矮大半个头,无法再像刚嫁入这个家时那样去打我母亲了,便去我爷爷跟前煽风点火。爷爷向来暴戾,不分青红皂白,抓住我母亲的头发,把她在泥地里拖拽,拳打脚踢,像是对待仇人。

姑婆见我母亲可怜,便出主意:“兰英,出去打工吧,现在这时代好,你又这么年轻,走出去,日子会好过一些。”一开始,母亲摇头:“不,我女儿这么小,我担心我走了她头上会长虱子。”姑婆继续劝:“长虱子就长,哪个农村女娃娃头上没几个虱子?还不照样长大了?你出去了,既能挣钱供儿女念书,自己也能避个清净。”

思索了几天,母亲下定决心出门打工。爷爷奶奶自然是极力反对,甚至冲到姑婆家叫嚣:“我看是哪个灾舅子给她出的烂主意?”爷爷瞪着红眼推搡自己的亲妹子,姑婆的村支书姑爷跑来挡在前头,说:“耍横耍到我家来了?再动手试试?我有本事把你捆去吃牢饭,信不信?”

爷爷色厉内荏,和奶奶咒骂一阵后回了家,此后跟姑婆家断了好几年来往。

爷爷奶奶认为我母亲是想借打工远走高飞:“哪个女的出外打工?简直羞死先人!”“狗日的,娃儿都这么大了,还想出去找第二个男人?”……我母亲搬来奶奶的娘家兄弟,两个没有血缘的舅舅倒是明事理,站到我母亲这头,几番讲解,才纠正了爷爷奶奶的偏见。

做通思想工作后,母亲从信用社贷款200元作为路费。她出门时,我父亲还未完全脱离供销社的工作,余下一摊子事要处理。他对我母亲说:“不怕,你先出去,我随后就来。”我父亲日常行事虽不靠谱,但这话多少给了母亲鼓励,她就坚定地出了门,独自去了2000公里外的上海。

那年,我哥8岁,我5岁,母亲31岁。母亲走后,父亲在家中的日子愈加艰难,爷爷奶奶当面羞辱他说:“羞死先人,婆娘娃儿都养不活。”“脸皮真厚,骂他也没反应呢。”

那时我对母亲的初次离家懵懂无感,我和哥哥从小是奶奶带得更多,喂饭,背抱,哄睡,母亲反倒像个打辅助的。奶奶和我母亲积怨已久,自然会说她的坏话,我和哥哥从小被奶奶灌输“妈妈是坏人”,他们闹矛盾时,我们都会站到爷爷奶奶这边去讨伐父母,奶奶流泪我会跟着流泪,母亲流泪我则无动于衷,像看外人一般。

后来跟母亲聊天,她说,那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有苦难言:“娃娃是我辛辛苦苦生的,老太婆给抢了去,导致娃不跟我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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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并非盲目前行。当时,有个老乡在上海做客运生意多年,人称“冯老板”,颇有些人脉,经常帮乡亲们介绍工作。父亲事先打听到了冯老板的地址,记到纸上交给母亲。母亲在上海下了火车,坐公交几经周转,扛着包一路询问,终于在七宝镇一个客运站找到了人。冯老板手一指旁边的招工启事:“刚巧,这个玩具厂是新开的,在招女工,你去看看。”

厂是港澳台合资,就在七宝镇的工业区,实际话事人是个台湾老板,厂子以老板女儿的名字命名。母亲去面试时,走廊里排着5个姑娘,各自说着方言,有2个河南姑娘、2个贵州姑娘,1个安徽姑娘。问起路程,母亲最远,从我们老家到上海,要先从镇上搭车去县里,再从县里搭车去市里,在火车站旁花5块钱睡一夜臭烘烘的大通铺。母亲内衣里藏着钱,一夜不敢睡实,次日凌晨迷迷瞪瞪登上哐哐作响的绿皮火车。老旧的内燃机车,火车师傅抡开膀子拿铁锹往炉孔里添煤,脸膛被烤得乌黑发亮。

姑娘们话没聊完,就2人一组被喊进去面试,老家在哪儿、是否婚育、有无工作经历。母亲忐忑不已,以为要招熟手。人事是个白胖的中年妇女,看出了她的疑虑,笑笑说,你这样的挺好,肯定能干长久。母亲不解,出来后,旁人解释:“你老家那么远,又是贫困山区,两个娃念书,是真正来挣钱的人,老板就喜欢你这样的。”

面试完,那对贵州姐妹走了,她们在别的厂待过,嫌这儿加班费低。母亲对上海的工资全无概念,听说一月能拿300多元时,十分庆幸,在心里鼓劲要好好儿干。

工厂普遍招的都是外省姑娘,抱不了团,好管理,但本地男性会来应聘经理、保安、食堂师傅这类岗位。入职手续也简单,一群人围着长条桌,填完表格就签合同,没人去细看内容,只找到签名的地儿签字捺印。有些女工不大识字,只会歪歪扭扭写下自己名字。签完字给安排宿舍,宿舍楼离厂房5、6百米,每层有个公厕,8人间,每间宿舍配个有4根灯捻子的煤油灶,能做些简单饭食。

厂里共有800来个女工,大部分人只有20多岁,还有刚成年的,母亲在她们里面算年龄大的。次日,一队女工去体检,主要检查是否妊娠、是否有重大疾病,隐而不报者,立即除名。母亲隔壁宿舍有个姑娘早孕,想来挣几个月钱,哭着求情,到底被无情驱逐。旁人劝她去外面找个零工做。

2.

在母亲的记忆里,厂房有两层楼,房顶盖着彩钢瓦,周围也是类似的建筑,除此就是大片的稻田。厂房上层是工艺科和裁剪科,负责打样和剪裁,一些体力活得靠男工,下层是缝纫科和装订科,缝纫科负责接片,装订科负责填充、缝合。母亲被分到了装订科。

国际市场对儿童用品的安全法规严格,那时国内纺织业生产的原料难以达到高端出口玩具的要求,所以厂商要从韩国、日本或者欧美采购高质量面料,通过远洋集装箱运输到上海港口,再把两三米宽的绒布卷、大盘的彩带彩线和五花八门的配饰一批批拉入厂房,制成成品后再用同样的路线运送出去。大批台商来七宝镇办厂,看中的就是这里是交通枢纽,土地、工价低廉,又好招人。

厂房中间留有2米宽的过道,两侧是一排排的缝纫机,每台缝纫机配一张方形硬板凳,类似于今天的“工位”。开工时,密密匝匝的工人和缝纫机一眼望不到头,无人说话,机器嗡嗡作响,紧张、忙碌、争分夺秒。天花板上吊着一溜儿的老式吊扇,酷暑天气,厂房饱吸热量,闷热不堪,风扇从白转到黑,下面的工人依旧汗流浃背。

玩具厂用的是国产缝纫机,但母亲觉得已经够时兴了,好歹是插电的,省了脚踩——隔壁服装厂的还是脚踏式。设备大都比较“笨”,许多工序仍依赖人工完成,对工人的技术熟练度有相当的考验。母亲从生疏到熟练再到高效率,耗了大半年时间,期间许多人熬不住就走了。

“特别地熬人,费眼睛,枯燥,全凭耐力。”母亲一边讲,一边摩挲着大拇指和食指,那上面层层叠叠的茧子已成了一层硬壳,至今也毫无软化,指关节还有些许变形,“都是那些年使针使的,你想啊,针线一拿,就是16年。”

我问一个毛绒玩具从设计到成品,要经历哪些环节?母亲顺手拖过沙发上的毛绒企鹅,娴熟地摆弄一番:“好比这只企鹅,先要由工艺科设计,把样品做出来,再把尺寸给到裁剪科,裁剪科依照图纸尺寸,把各种要用到的布料裁好,一叠一叠的,跟饺子皮儿似的,再拿给楼下的缝纫科,缝纫科把各色碎片子镶接完善,套儿就完成了,下一步再轮到我们装订科给填充,缝合。”

“那鼻子眼睛耳朵这些,谁做?”

“也是我们装订科的活儿。”

离开工厂15年,厂子早已不在,母亲仍没放下归属感,始终会说“我们装订科”。装订科是成品出厂前的最后一步,也是所有工序中最烦琐的,玩具的各类装饰、五官全由这里的女工们组装,虽然有缝纫机,但大部分细微处仍需手工缝制。

“比如这只企鹅的鼻子,眼睛,我们就要绕着这个部件缝一圈,又要快又要好,一两分钟完成一只。”

“缝歪了咋办?”

“咋办?返工,误差以毫米计。你看你这只企鹅,眼距不对称,要是在我们厂,就得返工。”我仔细一瞧,果真,这只企鹅的两只眼离鼻子一近一远,偏差了半厘米不到。

母亲又用手指去压充棉的缝合处:“只要指甲能嵌进去一点点,说明针脚太稀,就要返工。”

“哪有那么多讲究?绒毛毛盖住了,也看不出来稀呀密的。”

“那怎么可能呢?这都是有规定的,包括填充,也不是一塞了事,还要用钢针、锥子等工具,把填充物挑匀。”

母亲说,那时国外蛮多有钱人会来特意定制一些大型动物玩具,一件就要上千块。逢年过节,厂里也会送一些玩具给员工当福利。我小时候,家里的柜子里、床头、沙发上到处摆放着毛绒玩具,有火红羽毛的小鸟、抱着奶瓶的米老鼠、雪白的波斯猫……小的拳头大,大的半人高,做工精细,连动物的瞳孔都分成好几种颜色,很是逼真。长大后,我逛到毛绒玩具店,看到那些价格昂贵但就镶嵌着两粒黑塑料珠当眼睛的猫猫狗狗,觉得格外糊弄。

3.

工厂实行计件制,多劳多得,女工们暗自较劲,比赛着要拿最高的工资。厂里每天8点上班,按规定5点下班,实际却要工作15个小时以上,经常加班到夜里12点,就连上厕所也是一路小跑,生怕比别人少做几件。

刚进厂时,母亲的薪资组成是:基本工资250块,加班每小时1块1毛。基本工资涨幅缓慢,逐年递增20到30块,到了2004年也才500多块。想要工资拿得高,只能拼命加班,全靠叠时长。时薪后来涨到2、3块,又涨到4、5块。

外出务工的前2年,基本工资只有300多块时,母亲靠加班费和绩效奖金,每月能拿到600到700块的工资。绩效奖跟计件挂钩,每月根据完成量评选优秀员工,计件排名靠前才能拿到。母亲说,那时发工资都是现金,装在牛皮纸信封里,领得多了,一掂信封分量,哪怕一两张钞票的差别,也能估摸出多少钱。“不用看,这月上了700”,“这月不行,估计就400来块”,拆开一看,大差不差。

不是每月都有高收入,偶尔厂里订单量减少、没有班加,老板着急,我母亲更焦急,生怕收入骤然减少无法支撑家中开支——父亲的供销社已经开不出工资,我和哥哥在读书,农业税也需按时缴纳,整个家庭的经济重担全压在她的肩上。

我家除了我父亲是非农人口,其余五口人均需正常纳税。1995年前后,老家人均每年需要缴纳110到150块税费,我家一年要缴纳600到700元,包含农业税和各项地方附加、村提留等,称之为“头税、二税、三税”。早年家家户户普遍困难,没有现金交税,就要以工代赈,农闲时节去修路架桥打堰坝,投入到各类基建中去,用劳力来抵扣农业税。我母亲没有兄弟,家里缺男劳力,出劳力就落到爷爷一人身上。他四处上工,仍不足以抵扣全家人的税费,虽可纳粮补差,但地里的收成也仅够我们吃饱,账就一直挂着。

父亲告诉我,2000年后,老家的税费一度高达人均400元每年。爷爷好虚荣,每年税费一核算出来,为挣表扬,早早把税缴清了。有些家庭实在缴不出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索性一年年摆烂,累积到最后自己都算不清。到2006年全面取消农业税时,这些欠款也被一笔勾销。我母亲便抱怨,怪爷爷“太积极,好面子”,以至于没能占上便宜。

我父亲是个老好人,因此常吃哑巴亏,一些熟人到供销社赊货,半哄半骗,他就给人挂着,最后单位倒闭清算账目时,这些烂账就归到了他头上,欠了单位一屁股债。从供销社彻底下岗前,父亲每月那点工资也不够盘算,只够买3双皮鞋,往往这月钱还没发,下月的又预支完了。爷爷常逼问他工资的去向,殊不知家里物品虽充裕,但都是在供销社挂着账,要从工资里抵扣,并不是顺手牵羊得来的。爷爷不信,总认为这个外来的女婿藏着钱,把火钳敲得“笃笃”响,施压给我父亲,想榨出私房钱。赘婿本就身份卑微,我父亲不敢忤逆,他悄悄出去打黑工,下煤井,挣钱来交差。他给我讲,90年代的矿山上处处都是安全隐患,经常发生事故,纯粹是拿命换钱,若不幸遇到黑心老板,卖了命还未必能拿到钱。涉黑的老板,他们更不敢惹,搞不好丢了小命,荒郊野岭一埋,人就彻底消失了。

除了我们的学费、要缴的税费,母亲的肩头还扛着沉重的“盖房钱”。我家从1992年就在村里盖新房子,因为没钱,只能在新地基上搭了两间草棚子,边务弄庄稼边打地基。母亲打工后的第一笔汇回家的200元,刚好够还信用社的贷款。直到攒下了2000多块时,爷爷才正式请了匠人。

老家的工钱是3块5一天,那时许多人还未外出打工,匠人好找。一群人伐木,背砖瓦,拉墨斗,锯木料,点灯熬油地干,晚上坝子里挂着两三盏马灯,吸引来蚱蜢和蛾子,我和哥哥就围着马灯抓虫子玩。爷爷可以干石匠,跟着匠人们一块儿干活,奶奶负责大伙儿的一日三餐,天不亮就要起床担水。为增加收入,她还喂养着两三头猪,常跪在地上砍猪草。我父亲同样忙里忙外——供销社倒闭后,他把铁锨、钢钎、窗玻璃、锅盆碗筷,一趟趟背回家来,盖房使用的工具,大部分都是这些,至今仍未“退役”。

打地基的过程异常艰苦,因为屋基处在一个斜坡上,底下全是坚硬的岩石层。那时没有挖掘机,最实用的办法就是放土炮,先把岩石震松,再靠人力挖掘。土炮需要火药、雷管,父亲跑了好些地方、托了不少关系才买齐,最后光是地基的岩石层,就挖下去一丈多,深夜工匠们都歇息后,爷爷奶奶和我父亲还在一趟一趟地背运碎石块,倒往坡下。

花了小半年,房子终于建成,拢共花了4000多块(借了一部分),相当于母亲1年多的工资。在当时看,新房子算宽敞,一长排,宽大的灶屋,一进二的卧室。爷爷奶奶优先选了灶房隔壁的卧室,一人住了一间,把另一侧挨着大路的、未装修大通间留给了我父母。卧室有两层,楼下住人,楼上储粮。

4.

1995年,上海地铁一号线一期正式运营,母亲和工厂姐妹们听闻,都感到新奇。

“公路还能修在地底下?”

“人家那个叫轨道。”

“地下挖空了,不怕上面的房子塌下去?”

“肯定挖得深嘛!”

有几个人利用休息日专门去感受“在地下跑的车”,出来后啧啧称奇,“这不晓得科技还要发展成啥样”。后来几年,地铁线路越来越多,“跟蜘蛛网似的”,越来越方便,母亲也习以为常,出行首选地铁。

老家的房子竣工后,我父亲也追随母亲的脚步去上海务工了,干工地活,工地、老家两头跑。他性格散漫,挣钱有限,无法为我母亲分担更多,只能偶尔填补紧缺。但因着父亲的到来,母亲搬离了工厂宿舍,在上海郊区的村子里租了房子。外来户租的多是低矮狭窄的小平房,在某个固定片区,洗澡如厕均在外面解决。部分棚屋属于违建,环境杂乱,三教九流,不乏游手好闲、鸡鸣狗盗者,晾在门口的衣服鞋子经常莫名失踪,自行车是绝不敢放屋外的。外来人员交往多的多是同乡,大家自成一派,和本地人的关系仅限于房屋租赁,按时交租,两不相扰。

父亲偶尔从工地回去与母亲相聚时,两人见面总少不了一通拉扯,母亲对父亲各种搜刮,连鞋垫都要扒出来看看,然后再把搜出的钱如数寄回老家。工地上时常没活儿,工友们就聚集在一起打牌,父亲沉迷其中,人又实诚,别人耍花招,他不会,总是输多赢少。所以,母亲对父亲像防贼一样,银行卡锁在箱子最底层,密码从不透露。

上海快速奔往现代化,一派欣欣向荣,但那些年对农民工却并不友好。90年代中后期,五湖四海的务工群体大量涌入,城市一时无法承载的安保体系,只能依靠联防队这类临时性、半民间的队伍协助执法,承担部分治安职能。在母亲和周围过来人的讲述中,联防队是野蛮的,“坏得烂屁眼”,跟土匪强盗无甚区别,冷不丁就来查“暂住证”,掏不出证件就抓人,一脚一个踹上货车,像押送罪犯一样拉到江苏徐州的地界上,再一个个踹下车去。用联防队的话说,“这是遣返”——没有“暂住证”的人,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不能继续留在城市,只能被遣送回乡,但又不可能给人倒贴路费,就把人扔得远远的。被遣返人员也不会真的服从安排,总会想方设法再回到上海,然后再被遣返,再回来……就这样斗智斗勇,循环往复。

申领“暂住证”需提供工作证明或租房合同等材料,女工进厂会给统一办理,男性农民工吃住都在工地,一旦没了活,立马变成流浪汉,睡在待拆迁的危房里、公园椅子上、桥洞里,等待下一段活儿,哪能办下什么“暂住证”?他们只能像耗子躲猫一般躲避联防队的搜查,找工作的空档期,若不幸被逮住,就得挨打、罚款、遣返。父亲说,联防队经常滥用私权,会顺手掳走农民工的钱财,农民工会把钱垫在鞋子里,塞在内衣裤里,甚至夹在大饼里,以防不测。

直到2003年国务院废除了收容遣送条例,我父母他们的情况才渐渐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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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周围人混熟后,母亲向组长申请拿一部分活回宿舍做。这是违规的,在旁人看来也很亏——流水线上加班有工时费,在宿舍加班没有,只能纳入到计件中,冲刺一下绩效奖,还不一定能拿到。可母亲管不了那么多,她天天纠缠组长,诉说家中难处,组长被磨得不耐烦,终于破例答应。母亲每天装一口袋半成品玩具回宿舍继续加工,为了不影响室友,还特意买了个小夜灯,用帘子把床铺围起来,在里面做活到凌晨两三点才睡。好在工友们还算团结,也没人刁难母亲。

“多亏那时年轻,身体好,眼睛也好使,不知不觉扛过来了,现在想想都后怕。”母亲忍不住感慨。

那会儿经常有女工下班后会夹带小物件,比如将一把剪刀、一个线圈、一串锁针装进饭盒,带回宿舍,积少成多带回老家。在当时的务工群体中,这是一种普遍且正常的现象,有个老乡在旁边的毛裤厂上班,前前后后顺出来上百条纯羊毛打底裤卖给熟人。母亲花了80元从她手里买了2条,我从小学五年级一直穿到大学毕业。

东西缺失多了,引起了主管警觉,门禁加装了防盗报警门,过了门禁,保安再进行第二轮查检,逐个搜检是否夹带织物类,一经发现,罚款、开除。门禁升级,杜绝了小偷小摸,母亲也不能再带材料回宿舍熬夜加班了。几名负责搜检的保安都是上海本地人,熟悉了也就不搜了,直接喊“过、过”,母亲故意举起包开玩笑:“不怕我这包里有线圈啊?”保安笑哈哈回应:“怀疑谁也不怀疑你呀,你是好学生!”

5.

一晃,母亲已经在玩具厂干满了2年。有一天,品管给她填绩效表出了点差错。绩效直接关系着收入,母亲当即跟品管理论,对方固执己见,母亲据理力争,最终闹到经理办公室。经理让母亲和品管分别陈述观点,母亲申辩时不慌不忙、有理有据,经理盯着她看,似乎不相信这个来自山区的女工有如此大的勇气,敢跟品管叫板。

末了,经理扯出一张纸,让母亲和品管分别默写大写数字,从“壹”到“拾”。母亲工工整整写毕,品管却写不全。经理问了母亲的学历后,直接说:“你俩把职位调换一下,兰英来当品管,现在就去人事科办手续。”品管也是外地姑娘,不服气,但不得不服从调配。不久,她因无法忍受长时间加班从工厂离职,母亲为此还愧疚了几天,觉得大家都不容易。

母亲读书时成绩优异,数学常考满分,试卷被拿到县上去展示。她也擅作文,能写一手好字。无奈奶奶阻挠她上学,一吵架就撕掉她的课本,将她读书穿的衣服锁在箱子里,安排各种家务活拖住她,等到重要的课上完才放她去学校,最后母亲勉强才初中毕业——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而奶奶对外的说辞是:“怪她自己没考上高中,不是我们不送她读。”

母亲常说:“但凡有人支持我念书,我的出路不会是这样。”她的依据是,当时村里成绩不及她的孩子,因着家里有人当教师,重视教育,最后把书读了出来,并有了包分配的“铁饭碗”。

母亲不服气,她向来要强,读书的路走不成,走上务工的路,那也要比,比吃苦,比谁挣得多。她的计件量长期名列装订科榜首,令别人望尘莫及。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数字是怎么得来的,她熬了多少个夜,比别人少睡了多少觉。

升职为品管后,母亲只负责抽检样品,填表格向上汇报,到点下班,工作变得轻松了不少,收入也少了一部分。所以只干了1个月,母亲便主动要求退回原岗位,她不想吃“轻松饭”,只想尽其所能地多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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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干活踏实,母亲的绩效在装订科长期名列前茅,1996年8月,她拿了742元,装订科第一名,额外得了100块现金激励。这年年底,她又被提为组长,多了一份管理津贴,在保持加班加点的基础上,有时一个月能拿到900多的工资。她要管20多号人,每天清晨要去开会,了解订单分配情况,再把生产任务具体派到每个组员头上。为了确保日产量达标,赶货期压力巨大,遇到组员有负面情绪,还得疏导。

考勤和新人培训也是组长的活儿。当时是纸质记账本,每天要记录好几页;来了新组员,要手把手培训,讲解安全操作规范。交流中,需克服天南地北的语言障碍——工人们没几个人能把普通话讲得顺溜,都夹带着方言,包括我母亲。

有时为追赶订单进度,车间上演“速度大战”,有的组员手速慢,被指责“拖后腿”“害组里拿不到奖金”,或关键时刻,有人的缝纫机出了故障——遇到这样的情形,母亲就不得不重新分配任务,自然会引发其他组员不满,免不了一通恩威并施。

每5个小组之上,还有个总组长,算是中层领导。这个职务有严格的学历和管理经验要求,也享受着较高的薪酬和健全的福利待遇,有带薪休假和稳定的社保。而小组长和她的组员们签订的合同均为“临时工”,无法够到这类福利,保险也只有团体意外伤害险(年缴费几十元/人),仅覆盖工伤身故或重大残疾,不包含医疗报销和养老。一线女工只能晋升到小组长,不论工龄多长,也不再有晋升可能。母亲讲,实际上,一线女工也没人去了解、主张社保权利,大家更关注到手工资有多少,“如果真要扣钱缴社保,工人还不愿意呢!”

那时家中还是爷爷当家,母亲每月只留下20块生活费,其余工资全寄回老家。她买的菜永远都是傍晚菜店处理的歪瓜裂枣,一块钱一堆,吃好几天。早餐人家吃大饼,她吃馒头。父亲曾取笑母亲:“谁像你对自己那么抠,每月用20块钱,你是怎么在生活?”母亲反唇相讥:“我倒想多用,你有那本事吗?相亲时花言巧语,说你老汉给我安排服装厂的工作,安排的工作呢?”父亲嘻嘻直笑,母亲继续打击:“男人莫本事,婆娘只好跟着遭罪!”

6.

母亲最惦念的,还是留在老家的我和哥哥。

刚出去打工那几年,家里还没有电话,她只能时常给家里写信问候情况,一封信要一周才能收到。老家人把喊邮局为“邮政所”,邮政所没有独立门面,窝在乡政府楼内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外面公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挂着一块小黑板,附近几个村,谁有挂号信,谁有汇款单,一目了然。爷爷去乡里赶集,总要去小黑板前望一望,大伙儿也相互告知,没有秘密可言。每月一笔笔的固定汇款,让我家率先成了村里的富户,爷爷习以为常后,便失去了同理心,看到困难家庭上街卖菜卖米,就嘲笑人家:“10块20块也要挣?”有人去邮局取汇款,爷爷会大笑:“50也取?我500都懒得跑!”乡亲们看不惯爷爷的张狂劲儿,背后骂他:“要是没有你女子撑起,你怕是连盐都吃不起。”

偶尔,母亲也会在挂号信里夹上一两张她的照片。她把照相看得很神圣,会穿上她最好的那套衣服,戴着照相馆里的帽子,庄重地站在或坐在幕布前。她身后的幕布上有喷泉,城堡,金色的旋转楼梯。小时候,我总以为这就是母亲在外面生活的地方。

给母亲的回信,常常是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由爷爷口述,我哥哥执笔:家中一切安好,稻子收割完了,母牛生了牛犊……两个孩子学习正常,没让他们干啥活……每当这时,一向暴戾的爷爷会变得慈祥起来,他坐在矮板凳上,手搁在桌边,头脑中酝酿好词句,微笑着缓缓吐出,总会把“孩子”说成“小子”。奶奶也慈祥地立在一旁看着我哥下笔,时不时和蔼地纠正一两句,尽量让内容显得得体。

随着成长,我已经知晓事理,慢慢懂得了,回信的内容不过是假惺惺,爷爷奶奶的好态度全是母亲的钱换来的。信中写的“不让孩子干活,只叫他们学习”是假的——奶奶牙尖嘴利,但干活总是慢腾腾,做一顿饭要一两个小时,割一篮猪草要花半天时间。我和哥哥放学回家要割猪草、放牛,去地里掰苞谷、捡辣椒、扯花生。有次我脚背受伤,走路一瘸一拐,还得去地里,边掰苞谷边擦眼泪,觉得压抑又绝望。爷爷奶奶经常把脏衣服泡在大锑盆里,等我放学回去洗,洗完还要做晚饭,家庭作业往往要拖到晚上9、10点才能写,边做边打瞌睡。那时,我就想赶紧上高中,再通过高考逃离家乡,走得越远越好。

我开始共情母亲,我重复着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期的日子,唯一比她幸运的一点,还是她带给我的——我读着书,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更多选择权。而母亲,她的人生业已定型,婚姻的枷锁上了身,早已不为自己而活。

以上这些,我哥当然不敢往信里写,母亲也不知晓。但母亲深知爷爷奶奶的表里不一,从未完全相信回信上的话,每次写信都嘱托:“我挣钱不易,万望爹爹娘娘不要让两个孩子干活,多留时间让兄妹俩学习。”爷爷奶奶表面答应,私下咒骂:“妈卖X,不干活?吃闲饭啊?”

母亲为了节约路费,并不每年都回来过年,不能回来时,她信中就会写:“两个孩子多高了?我时刻牵挂,望回信附上兄妹俩的照片。”然后我和哥哥就会被带去镇上拍照,奶奶拿出她的棕色皮鞋给哥哥穿上,爷爷拿出他的手表戴在哥哥腕上,没人打扮我。我们兄妹不习惯照相,呈现出扭捏尴尬的姿态,拍出的照片全无喜色。

而凡是父母回家的春节,家里最多和睦两天,似乎成了铁律。我和哥哥被夹在父母与爷爷奶奶之间,十分难做。

失去工作后,父亲变回了农民,从零学习耕田犁地,但又不得要领,一度成了爷爷奶奶口中的“废物”。母亲在时偶尔帮着父亲说话,于是两辈人常常藏枪走火、水火不容。后来父亲两头奔波,外面没活儿就回老家干农活,奶奶常编排他,总说他和这个女的好,和那个女的好,把村里的留守妇女给他栽了个遍。父亲确实有不太正经的一面,爱跟女的搭讪,但远没奶奶说得那么严重。有次,奶奶骂父亲,说要将他“撵出门去”,母亲立刻回击,影射起这个后妈:“你想让我找第二门?别做梦,‘好女不嫁二夫’。”

专制的家庭,经济的重压,配偶的不作为,把母亲逼得强干又泼辣,转过头来,她也经常恨铁不成钢地吼骂父亲,气急败坏时还操起家伙什往他身上打,好在父亲性格好,也自知能力悬殊,始终忍让。但母亲对我和我哥又是温和慈爱的,总是“幺儿、幺儿”地唤我们。她回家过年那几天,我就有恃无恐,时不时惹一些祸。奶奶就说母亲:“你一个当妈的,不给她点颜色?”母亲则反驳:“我一两年才回来几天,难道要我打娃娃吗?”

春节时,我和哥哥跟着父母去走亲戚,脱离了爷爷奶奶的视线,母亲一路发泄不满,又温言细语地拉拢我和哥哥:“我们才是你俩的父母,爷爷奶奶只是养育之恩,替代不了父母,明白吗?”我被母亲的情绪带动着,遂告起爷爷奶奶的状来,哥哥却转过头,狠狠地盯住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叛徒:“你咋吃里扒外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母亲摇头叹气,哀伤地望向哥哥:“我的儿,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理解你的父母?”

但回到家,我又倒向了爷爷奶奶。

一年春节,父亲问我和哥哥:“既然你们眼里只有爷爷奶奶,那索性让他们来供你俩念书,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我嘴硬:“念不念书无所谓,照样能活!”哥哥更是有意要气父亲:“我只知道学费是爷爷掏的,没看见你们的钱,爷爷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话音没落,父亲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母亲急忙制止,冲父亲发火:“你疯了不成,打娃娃做啥?错的是两个老的,娃是被洗了脑。”

有年除夕,奶奶和母亲在灶上炸酥肉,炸着炸着,两人就翻了脸,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受了委屈,母亲扔下筷子回屋躺在床上哭,她当时患了重感冒,躺了两天没吃饭,奶奶却说:“管球她的,饿死好了。”我和哥哥也冷眼旁观,父亲拉我们去床前探望,我们使劲挣脱。父亲几乎哀求着,让我们去看母亲一眼,说母亲整宿哭,眼睛肿得像核桃,眼泪浸湿了枕巾,就盼望着儿女能去床前看看她,给她一点安慰。但我和哥哥的冰冷拒绝,让父母失望至极。

次日,父亲扶着病中的母亲,提前踏上回上海的大巴车。没人去送行,父亲迈出屋门,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没有谁家的儿女像你们兄妹俩。”

过后,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下午——不是不愿接近,而是怕他们走后,爷爷奶奶会对我发难。我那时对父母的感情很复杂,渴盼亲情,又排斥他们,明明心疼他们,可每次遇到冲突时,又冷漠地回避。

可回到厂里,母亲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写信问候家里,给我和哥哥织好看的毛衣寄回来。我明白母亲的处境,她迫切地想把儿女夺回来,揽入自己怀抱。但她不能,她还有更迫切的任务——挣钱养家。

7.

1997年,母亲接爷爷去上海玩——当时老家的年轻人在外站稳了脚跟,就要接爹娘去外面逛逛,见见世面。

爷爷活到59岁,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他拢共在上海待了50多天,住在母亲为他租的单间里。当时老家的年轻人很多都来上海打工了,但不是人人都有活儿干,一堆人无所事事地在外漂着,一听老家来了熟人,上午你来拜访,下午他来瞧瞧,爷爷有时一天要接待七八个人,接连给客人煮面条,自己甚至吃不上早饭。这些小老乡有大把的时间,天天有人陪着爷爷四处逛,大世界、外滩、动物园、东方明珠……爷爷印象最深的是大世界门口的标语——“不到大世界,枉来大上海”。

那段日子,母亲忙着上班,爷爷被老乡们带着逛了很多地方,拍了许多照片,心满意足。离开上海时,爷爷提出,想带只猫回去——上海的猫随处可见,在我们老家村里却是稀缺物种,所以老家的老鼠极其猖獗。小老乡一听,这事儿好办,出门没一会儿,就摁了只花猫回来,管它是谁的。爷爷把花猫塞进纸箱,在大巴车上一路颠簸,喂水喂食,历经两天一夜,终于成功带回老家。

这趟上海之旅给爷爷留下了诸多记忆,后来每每提起,开头便是“香港回归那年……”,“买风扇花了128元……”风扇是钢制的扇叶,网罩上有凸起的“新萍电器”四个字,按键带彩灯,五颜六色直闪,后来彩灯坏了,风扇倒是一直能转。那只被捉回的花猫后来生了几窝小猫崽,也算是福泽村邻。

母亲出来打工比较早,那些年也帮好些亲戚介绍过活儿。我大伯的女儿辍学后,母亲把她介绍进厂,手把手带她。刚进去时,堂姐吃不了苦,生活习惯也不好,经常与宿舍女工发生争执,让母亲颇为头疼,但也只能耐着性子教导。堂姐在玩具厂干了一年多,跳槽去了服装厂,母亲放心不下,得空就去看她,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她带一份。大伯母至今记得这些恩情,每逢提起,都要感慨一句:“那时多亏了四妹(我爸排行老四)。”如今,那位堂姐的两个女儿都已大学毕业了。

后来,奶奶的弟妹也被儿女接去上海玩,母亲提议让奶奶一同前往,奶奶心里想去,但又不敢去,她对外人说,母亲不是她亲生的,膈应着,怕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儿故意给她使绊子,担心自己回不来。话传到母亲耳朵里,她知道好心遭了驴肝肺,没好气地回应:“这就是亏心事做多了,心里有鬼,总担心人家要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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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除了干工厂的活,母亲还变废为宝地做了200多双手工棉鞋。玩具厂经常会处理一些边角料,她瞧着那些大块的绒布被丢弃,觉得可惜,便积攒起来,又买来鞋底,见缝插针地做鞋,累积个10双、20双时,就寄回老家,邻里亲戚也都成了受惠者。如今快30年过去,这些拖鞋老家仍有存留。过怕了物资匮乏的日子,母亲那时思虑长远,想着趁年轻多积攒一些鞋子,老了才有得穿,不料,现在老了,市面上什么鞋都有卖,反而还嫌弃手工鞋笨拙。

2000年前后,母亲在上海已经拿到了1200的月薪,这在当时老家的务工群体中,是一个较高的数额。村里人惊叹:“一个厂里的女工,堪比建筑工地的大工!”

爷爷手握着我母亲的全部工资,刨除日常开支,也慢慢有了存款。他带奶奶去县城“见世面”,两人坐着人力三轮车“环城”,买衣服。但他给我零花钱却十分抠搜,我小学四年级开始住校,每周零花钱2元;2000年后去镇上读初中,每周零花钱5元。老家离镇上有10公里,坐车2元,走路要2个小时,我和哥哥平时都是走路,除非下大雨,才会额外得到2元车费——其实爷爷对奶奶也吝啬。我小时候,奶奶生病去看医生,爷爷每次只给5块10块,最多不超过15块,总是说“不够就先欠着”。奶奶虽泼辣,但也惧怕“当家的”,鲜有违拗。

我哥去县里读高中后,母亲开始直接给他打钱。母亲也让我在邮政柜台交了15块手续费,开了卡(我是未成年人,还无身份证),每月往里打200元。从此,我在食堂吃饭,每月伙食费花120元左右,剩下的钱自行安排,很是宽裕。这是我和母亲之间的秘密,为了不露出马脚,我像往常一样还会接过爷爷每周给的5块零花钱,拿米拿咸菜到学校去,假装还在蒸饭。

8.

2003年的一个深夜,母亲下班后在厂里洗了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骑自行车回出租屋。途中,前面遇到辆洒水车,母亲怕脏水飞溅到身上,就拐到了对面的车道逆行,想着过了这段路再拐回来,可偏偏一辆出租车飞驰而来,“砰”的一声巨响,自行车飞出好几米远,她也腾起老高,车和人都重重地摔在地上。

响声惊动了路边居民,有人起床察看什么情况。母亲躺在马路上起不来,出租车司机也吓傻了,六神无主,还是旁人帮忙报了警。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母亲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就怕颅内出血”。当时,她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几颗牙齿都碎了,左半边脸已经肿胀,左眼无法睁开,都怀疑失明了。她无法确认自己伤势到底如何,但头脑尚清醒,想:糟了,我女儿即将中考,我儿子即将高考,万一我撒手人寰,他们兄妹俩该咋办?

父亲接到消息后,拉上熟人急匆匆赶到医院,但他没帮上什么忙,医院签字、事故调解,母亲已经自己办妥了——经检查,她颅内并无大碍,但左眼从此变得模糊,偶尔眼眶内火烧火燎地疼痛。自己骑车逆行违规在先,她认,没刁难出租车司机,只接了对方500块的“营养费”,就放他走了。厂里没买职工保险,这也不属于工伤范畴,治疗全自费。母亲不舍得多花钱,听说“颅内没事”就出了院,养了两三天后,带着半边淤青的脸和肿胀着的左眼,回到工厂继续上班。

一旁的江苏姐妹吓了一跳,说:“你不要命了?这个样子还来?”

母亲云淡风轻回应:“我手脚又没受伤,还能走动,还能做活儿,不影响。”

这位姐妹转头对人说:“四川女人简直太能耐了。”

“还不是生活所迫,我若倒了,家就垮了。”

老家已安装了座机,我父亲打电话讲母亲出了车祸,爷爷奶奶只是惊愕,说:“骑个车都不看路,活该她遭罪!”爷爷还责怪我父亲傻:“你咋不把那个司机抓住,喊他拿一笔钱出来?”至于担忧、心疼,几乎没有。我心疼母亲,担忧她,却表达不得——接电话都是在爷爷奶奶眼皮子底下,关心的话压根问不出口。

那天夏天,我和哥哥分别经历了中考和高考,得知我考上县里重高,母亲很是欣慰,奖励了我一个MP3。我哥用大学报名后剩余的学费买了个翻盖手机,却被母亲勒令退货,理由是:话费会增加额外开支,没钱。

除了我和我哥读书的开销,母亲照旧把剩余的钱寄回给爷爷,包括从我父亲身上搜刮来的钱。那几年,母亲强行给父亲派任务,要他承担我和哥哥某个学期的学费或生活费,父亲不能完成的时候,她再给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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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4年开始,母亲的薪资开始大幅度增长。新一代年轻人不愿意进厂,看待遇看环境,不停换地方,用人成本急遽增加,玩具厂不得不也提高待遇来挽留员工,加班费翻了一番,每小时可以拿到14块到18块不等,月工资也渐渐涨到2000到2500。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厂里也闹腾了好一阵,因股权变更,高层意见不合,倒闭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员工数量从鼎盛时期的800多人锐减至300人不到,还拖欠起了工资,母亲和工友们赶紧打听起其他厂子招人的消息。我上大二的时候,母亲有2个月没能按时领到工资,不得不从亲戚那里周转学费。这次风波最后以厂里给每位组长们涨薪200元度过了,老板让组长们安抚住工人们,说厂子一切正常,还会继续发展壮大,但后来看,这已经是落日余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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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兰英与她31年的务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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