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龙知道事已至此,必不能善了。便也不愿意再多说。却见碧海尸妖手上挽了个法诀,口中高声吟道:“荒郊白骨卧枯莎,有鬼衔冤苦奈何。”语声沧凉高亢,吟声嵯峨,几如悲哭号泣。
马腾龙与郑小桃骤然听到这吟声,只觉眼前明月都似一暗,而那座枯坟上的荒草仿佛都随着吟声摇曳,在悄然饮泣一般。
吟声方起,白玉、红玉及黄玉等三具女尸不期然身子一滑,竟然如雾又似如烟一般,瞬间便散在那荒坟之间。再看其时,已经粉面含悲,泫然欲泣,随着吟声翩翩起舞。
只见那三具女尸美艳不可方物,举手间仿佛欲挽银月,投足时又似落驻荒坟。一时银月明眸,交相辉映,荒坟倩影,蓦然成歌。三具艳尸身影之曼妙,面容之哀戚,望之令人动容。
而此时天地之间唯有明月高悬,荒坟寂寂。伴着碧海妖尸口中吟咏之悲,几欲令人泪下。
两句方罢,只听碧海尸妖继续吟道:“半夜数声凄枕席,十年几度惨干戈。”吟声方起,仿佛亲友之离愁别恨,国破家亡之惨绝人寰均在众人心中油然而生。
那吟声婉转低回,令人断肠。三具女尸更不约而同地作出哀不忍闻,伤不忍睹之状。待碧海妖尸吟到“十年几度惨干戈”时,更是以手拭泪,一时仿佛天地同悲,万木齐哀。
碧海尸妖高声吟咏:“英魂无托子孙绝,史笔不知忠义多。欲反髑髅生世乐,近来富贵亦消磨。”这几句吟得高亢无比,直入云霄。仿佛悲痛到了极点,更是愤懑不甘到了极处。
待“近来富贵亦消磨”中“磨”字出口之时,在场所有人均觉耳中余音杳杳,久久不绝。
而那三具女尸随着吟声舞动,举手投足间仿佛妻离子散之惨,爱侣阴阳永隔之痛,更有满腔义愤之不甘,种种画面均一幕幕在马腾龙与郑小桃,还有郎好脑中不停回转。三人一时看得浑然忘我,只觉心血沸腾,肝肠寸断,眼中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其实碧海尸妖所吟的是一首宋人彭秋宇所写的《闻鬼》。此诗作于南宋末年,正是国破家亡,人间末世,战火煊天,亲人离散之时。作者目睹荒郊白骨,哀伤野鬼衔冤,却只能徒叹奈何。
诗中离儿别女,忠魂义鬼,战乱游魂,人间奇祸,国破家亡无不在笔墨间悲伤吟泣。明里是写鬼,其实却是生生地绘就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画。令人目不忍睹,闻之断肠。
此时碧海尸妖在这七里冈乱坟场中放声高吟,再加上三具艳尸起舞,使得马腾龙与郑小桃等人纵然对此诗茫然无知,也禁不住在这荒坟衰草,月影清稀的夜晚悚然动容,与此同悲。
吟咏方罢,只见碧海尸妖手中长箫一转,似乎面对这人间地狱,悲伤哀愤到了极点,乃自纵声长啸。长啸声中,那三具艳尸茕茕独立,驻在荒坟之间,更显得悲凉萧索,哀愁无比。
只见那三具艳尸一个个面容清冷,眉目如画。形单影支,孤苦无依,随着那啸声仿佛变成了一幅画儿一般。
马腾龙与郑小桃等呆若木鸡,耳中只听着那啸声忽尔苍凉入云,直透九霄;忽尔又瞬间低回,落入人间。徘徊团转,似幻似真。
再一听,只觉余音缈缈间,便如一条无形的的细索,先由七里冈头扶摇直上,一瞬间便高不可及,仿佛直欲系在明月之上。而随着那啸声,所有人都仿佛也跟着凌空而起,直上云端。
正在此时,啸声陡得低回。转眼间又自云端倏然直下,蓦地化作千条万条,洒落游移在眼前荒坟之间。
再听时啸声又自一转,仿佛自耳入脑,既轻且柔,不经意间已经系在人心之上。叫人纵是想要甩脱,却又无力挣扎一般。
一时间众人在啸声中只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浑然忘记了七里冈上的碧海妖尸。
正在此时,碧海尸妖啸声乍止,突的长箫一指口叫喝道:“显!”这一声宛若夜空里打了个霹雳,顿时将郎好等人惊得清醒过来。
众人不由自主顺着碧海尸妖长箫指处望去,只见十丈远处一座荒坟处突的“扑-扑”连声,便似点燃了一串爆竹。瞬间爆出一溜青绿色的火焰。顺着坟间蜿蜒曲折,由近及远,足足绵延有数十丈之遥。
郎好见状只觉心惊胆战,暗自骇道:这老妖怪又唱又叫,直叫的老子的心忽尔上天,忽尔落地。胡天胡地不知所踪,便象是丢了魂一般。好容易他止了鬼叫,老子才定下神来。可这时他又用手里的箫一指,那坟前便起了好长一溜绿火,也不知道又要使什么妖法了么?
回眼却见马腾龙依旧端坐在玫瑰紫背上,手中握紧长枪,面上毫无表情。郎好见状暗自咋舌,心道:这个马千户若不是石人便是个铁人,再不济只怕他的心也是铁石做的。老妖怪这一番折腾,他竟然还能象个桩子般栽在地上一动不动,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郑小桃口中轻声道:“我当有什么了不得,原来又是百鬼抬棺。”郎好闻言心头一惊,暗道:老子倒要看看这百鬼抬棺,到底有什么古怪。
只见那青绿火焰渐熄,火焰之处闪出许许多多的纸人来。那些纸人身高约尺余,个个双手上举,排成长长一列,在坟茔间冉冉舞动。
碧海妖尸突得开口唱道:“男作行尸,女为走骨,爷娘总是骷髅。子孙后代,番作小骷髅。”。
这却是一首无名氏所作的《满庭芳-男作行尸》。此词语句滑稽调侃,以碌碌众生比作行尸走肉般的骷髅。字里行间却均是对人生的悲哀嘲讽之意。他一边遥控百鬼抬棺,一边口中唱出此曲,令人既觉滑稽,又觉诡异。
只见歌声之中,那由近及远的一长串纸人,仿佛手中举着什么物什,正一点一点随着歌声往前传递。令人只觉一片熙熙攘攘,忙忙碌碌之状。然而再细看时,却见那些纸人虽手脚齐动,状若活人。然而数十百人却只有一个动作不断重复,个个呆板机械。更可惊的是面上五官全无,望之又心惊胆战。
郎好与马腾龙耳中听得歌声,只觉那纸人好生怪异。顿时心中大奇。于是运足目力,均想看清楚那远处纸人传递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只听那歌声继续:“日久年深长大,办资财、匹配骷髅。聚满堂活鬼,终日玩骷髅。当家骷髅汉,忙忙劫劫,长养骷髅。”
歌声中那一长列纸人由远及近,在坟茔间曲曲折折,均举着双手次第相传。待碧海尸妖唱到“长养骷髅”四字之时,那纸人手上物什恰从一座枯坟后转将过来。马腾龙此时方才看得清楚,原来纸人传递过来正是自己丢失的印信。
只见那些纸人双手上举,一个一个接过印信向前传递。然而那印信沉重之极,直压得纸人个个弯腰斜背,摇摇欲倒,苦不堪言。
郎好见得此状,耳中再听碧海尸妖的歌声,突觉心头一颤,暗道:这些纸人为了传递印信,吴忠镇上的那些男女则是为了一瓢浆水,一碗陋食。和这些纸人相比又有什么不同?
他们不分昼夜,不计寒暑,在田间地头,在街市陋巷,一个个艰苦劳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日都不得空闲。岂不就是歌中所唱的“男作行尸,女为走骨”?
他们含辛茹苦,苟延残喘,岂非都只都是为了“子孙后代,番作小骷髅”?如此看来,这些男男女女简直比之牛马还要更加不如。
想到此时郎好顿时触目惊心。只觉碧海妖尸此歌此曲,此情此状,虽然荒诞无比,诡异无比,却更是惨痛真实无比。令人滑稽之余,不知不觉间已经尝遍无尽酸楚。
要知郎好自小家里便生活艰难,眼见此状禁不住怦然心动,一时若有所思,竟然看得呆了。
却听郑小桃鼻孔里轻哼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一边说话,一边手上偷偷挽了个云水诀。紧接着左手一振一抹,身前顿时出现一片水雾。她右手迸指如刀,龙飞凤舞一般铁划银钩。紧接着双掌一推,一片清濛濛的,又似水雾,又似透明的纸状之物,迅速向那纸人飞去。
却听碧海尸妖口中接着唱道:“有朝身丧,谁替你骷髅。三寸主人气断,活骷髅、相送死骷髅。”郎好听到此时,只觉心中一沉,暗道:是呵,是呵。若就是象这般活着,岂不就是歌中所唱的活骷髅送死骷髅,一代复一代,代代无穷尽。如此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然而他心中自在思索,“死骷髅”三字出口之时,郑小桃那帖云水诀却已飞到纸人头上。
只听碧海尸妖口中怒哼一声,却不说话。只以左手持箫,右手作了个拈花取物之状。突地右手食指在左手箫上轻轻一弹。那箫再顺势一指,一拖。
只见郑小桃那枚云水诀在半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一般,瞬间左移,恰移到了先前那座荒坟之上。“波-”的一声,变成一团水雾,瞬息不见。
郑小桃见状大惊。她本以为趁碧海尸妖专心吟唱之时偷偷出手,必可一举功成。毁了他百鬼抬棺,顺势抢回千户印信,更为自己扳回一局。却不料碧海尸妖竟然如此机敏,不但发现了自己的偷袭,更是遥遥一指,便破了自己向以为傲的云水诀。
她大惊之余不禁暗自大骇道:这下糟了,这老妖怪术法如此高强,只怕我用尽全身解术,也不是对手。想到这里时心中更是惧极:他说要把我炼成尸体作他女儿,这可如何是好?
碧海尸妖随手灭了郑小桃的云水诀,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口中却接着唱道:“休悲痛,劝君早悟,照管你骷髅。”唱得此时,这阙《满庭芳-男作行尸》终于曲终。
只见那些纸人随着曲终,终于将印信传递到枯坟之前。众人见状心中均禁不住想道:印信送到此处,却又要做些什么?
突听“沙啦-沙啦”一阵怪响,仿佛是有人在以手刨动沙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众人正觉奇怪,只听“轰-”的一声大响,那坟上顿是泥土败草齐飞。郎好禁不住失声大叫。
原来那坟头被人由内刨开,紧接着坟中伸出两只枯枝一般的手爪来。只见那手爪一伸一抓,恰将那纸人头顶上的千户大印抓了过去。
郎好只看得瞠目结舌,不料又是一声大响。只见那枯坟顶上尘土飞扬。突得钻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
待浮尘落定,原来一个白发幡然的骷髅怀中抱着印信,盘坐在坟头之上,正冲着众人裂嘴大笑。
只见她头发蓬乱,却依能看出发髻的模样,却原来是个女尸。她身上皮肉全无,只余一具枯骨。黑洞洞的眼眶下咧着大嘴,便如在放声大笑一般。虽然不曾发出声音,郎好却觉得整个天地之间均充满一种怪异狠毒的笑声。
只听碧海尸妖道:“马腾龙,这具百年老僵,你若是在我杀死你之前,从她手里抢得印信。本尸便饶了你这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