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不待答,边上的嫖客朱大官人已经一拍大腿,道:“我早该想出是这部书了,几十年来朝廷一直查禁,可是越禁就越印得多,还全都装成《女论语》、《孝经》——真是好书!乔姑娘,这里面的女子和你叫一个名字呢。”
哦,那个蕊香。枕头上的话她向来不当真的,赵公子居然还真把书拿来了,看看也无妨。
“乔姑娘不用看。”另一个嫖客张大户一把将书抢了过去,“这书里的蕊香后来死了,真是晦气。”
“你身上沾了我的血也不嫌晦气呢!”乔蕊香顶了他一句——蕊香死了,为什么死了呢?为情?为欲?或者什么都不为。人都要死的。只是她要是就这样死了,和没活过无甚两样。
“其实看看也无妨。”朱大户道,“都说是‘万恶淫为首’,所以戏文里凡是有淫行的都要遭报应。不过在欢场里咱可不讲究这一套——乔姑娘要是愿意,我立刻八抬大轿来娶她过门,从此穿金戴银,做少奶奶——乔姑娘你说好不好?”
乔蕊香笑而不答,只送秋波——秋波脉脉,下面其实是惊天的波澜:淫为首,她也不想这样。她这一辈子,男人都愿意花一百两来睡她,却没有人愿意花半个子儿看一看她的心。和尚啊,和尚,连你也不肯……你当然不肯!
“你少做梦了!”嫖客们对朱大户群起而攻之。又有一个王公子从旁说道:“其实依我看,《惊批梅心》在书还是其次,它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哩——我听说这书是从尼姑庵里传出来的,可有这事没有?”
“不可全信吧。”赵公子道,“毕竟尼姑庵是清净的地方……”
“那便如何?”王公子道,“饮食男女,大欲存焉。和尚尼姑也是人啊,是人就想这事儿,越是办不到,就越是想,想来想去,就写书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直呼“有理”,且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且念着打油诗道:“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乔蕊香却愣愣的:果真是这样么?和尚他也想?
自己的心里有多么希望和尚正是“大欲存焉”啊,可是,倘真是如此,他又不是她所倾慕的那个和尚了。
这是什么矛盾的愿望!
梅花那样香,真冷。
“乔姑娘想什么呢?”有人问。
想着你们不屑知道的事。她一笑,吩咐席间伺候的小大姐:“小白灵堂里太冷了,把我的火盆送去给那些念经的师父们吧。”
…………………………
“表哥你别走!”林春赞倏地站了起来。郑秋声正要追闵少爷去。
“求求你了。”林春赞带着哭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她不该怎么样呢?眼泪落了下来。在那书里,蕊香就一把抓住了情郎的手,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欢喜让他们忘记了寒冷,在雪地上印出拥抱的身影,从这头滚到那头,那头滚回这头,撞着树了,梅花落了满身。
书里就是这样的,为何她的遭遇截然不同?
郑秋声的脸很红,看不出究竟是种什么情绪,也不说话,胸口一起一伏。
梅儿插不上嘴,急急地逃出门。帘子一掀,雪片纷飞。
越冷梅越香……可是越冷心越寒啊!
“唉,妹妹,以后不要这样了。”郑秋声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表哥?”林春赞泪眼里望,红潮渐消的脸,魂牵梦萦的人,近在咫尺,而触手不可及,心更酸,泪愈涌。
“也……也不要……再哭了。”郑秋声温和地说,“妹妹年纪小,不要胡思乱想才好……天,天这样冷……”他说着,走上前去掩实了门帘。
可窗户依然还开着。
林春赞呆呆而立,手边就是那屉子——是错,是对?她拉开又合上,再拉开,再合上……蕊香在窗户边数梅花,推起袖子又抚平,再推起,再抚平……蕊香,蕊香……情天欲海,谁与她同舟?谁为她执棹?
再看表哥。
是谁的年纪小?是谁在胡思乱想?
抽屉这一次拉开没有再合上。
“表哥,你真的没有看过这部书吗?”暗蓝色的册子捏在指间。
“《女论语》?”郑秋声接了过去,“贞节柔顺,大意总是这样吧——《惊破梅心》?这是什么?”
林春赞轻轻咬着嘴唇:“你……你看了就知道。”
郑秋声狐疑地翻开了第二页。
“……十七不解愁滋味,却昨日,回文字。欲宣法语警迷心,怎堪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林春赞过目成诵,心中默默地呢喃。
“……而今夜夜添憔悴,看滚滚,非吾事。人间何物比多情?便借青天为纸,如椽健笔,写罢还难寄!”
一目十行,郑秋声转眼已翻过十过页去。
“啪”的一声,他将书扔在了地上:“妹妹,你——你——你怎么看这等混帐的书?”
林春赞一颤:“表……表哥……”
“这如何得了!”郑秋声面上又是惊又是怒,仿佛还有无穷的恐惧,“难怪你会……你会……”
“表哥,我……”林春赞隐隐知道是闯下大祸来了,“我其实……”她走近他,想要解释,想要道歉。
“你不要过来!”郑秋声像见着厉鬼一般,连连后退了,背心撞在门帘上,脚后跟绊着了门槛儿,一个踉跄。
“表哥——”林春赞急忙要扶。
“不要碰我!”他厉声尖叫,摔出门去,投身雪网。
“表哥……”林春赞跌坐在地,泪痕早已狼籍,谁还在乎此刻的滚滚?
梅儿想是一直躲在不远的地方,跑进来扶她:“小姐啊,您真是糊涂了么?奴婢不是早和您说过,这书怕不是圣贤书,不好拿给表少爷看……你现在……唉……”
书又再次回到了林春赞的手里,一页一页闲翻着——中间还夹着一朵梅花——上午落在她窗里的梅花,蕊香说,三千六百七十二朵,落了一朵,是三千六百七十一朵……这书还没看完呢。
“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她问梅儿。
小丫鬟转了转眼珠:“依奴婢看,不如小姐赶紧去寻表少爷,把这书当他面烧了,他的气也就消啦。”
可是……蕊香的收梢不就永远也不知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