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我怎么听不明白?”她低声问。
“这是唐人诗意,妹妹读书甚多,合该晓得。”郑秋声吟道,“读彻残书弄水回,暮天何处笛声哀。花前独立无人会,依旧去年双燕来。这说的是……”
说的是我穷极无聊,看了千部万部的淫词艳曲,只等着每年和表哥你见上一面。莫非你看不见我的情?莫非你心里没有欲?表哥啊,听什么笛?惊破梅心,只要你一个吻。
“妹妹可明白了?”郑秋声问,又笑:“还是不明白的好,否则舅舅、舅母要怪我把野话都教给妹妹了。”
“不,不,不,我要听——什么野话我都要听!”
终于感觉到这笛声的好处了,竟叫林春赞忘乎所以抓住了郑秋声的袖子——也抓住了袖子里的手。是温暖的,像一点星星之火,顷刻就在林春赞的心里燎了原。
笛子蓦然变了声。尖锐,接着戛然而止。
郑秋声愕然:“妹妹——”
闵少爷更加错愕地站了起来:“郑……郑兄……”
林春赞连忙缩回了手:“我……我……”她求救地看着梅儿。
“吃点心——点心——”小丫鬟只能如此打圆场,“是表少爷最喜欢的梅花糕。表少爷还记得不?小姐从前常常说,姑娘才喜欢吃甜的,少爷们不喜欢。可表少爷您,越甜越爱吃,吃不够……”
尴尬的气氛丝毫也没有缓解。梅花糕这样粘,还未入口,各人已经说不出整话。
郑秋声把盘子向闵少爷面前让:“贤弟也喜爱甜食……贤弟请……”
闵少爷“呼”地一拂袖子,将盘子打落。“我不要吃她的东西!”他恨恨地说,一转身,夺门而出。
…………………………
小尼姑无法夺路而逃,因为她才转身,迎着她的面就有一条又高又壮的影子奔了过来。于是她想,干脆停下来叫刘施主看清自己,会怎么样呢?
“刘施主!刘施主!”那高大的影子边跑边叫,原来是小尼姑的二师姐,见了她,满面的怒气,喝道:“你在这里晃什么?梅妆姑娘不见了!”
梅妆姑娘?小尼姑愣了愣——既然是“姑娘”,那么她不是他的妻了?真真菩萨保佑……等等,“不见了”?叫梅妆的疯女人不见了?
手里的食盒掉在了地上。
刘施主像雪野里受惊的野兽,擦过她的身边。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他的声音打着颤,“这样大的雪,她会到哪里去?”
“不……不知道……”二师姐有些结巴,“已经……已经叫人去找了。贫尼是来通报师父……这就派所有的人去找……”
刘施主不接话。周围的梅花被他的沉默震慑——若花有呼吸,必然也屏了气,小尼姑更加连一声也不敢吭,知道的下一时刻,这个男子将爆发出超出她想象的癫狂。
为了梅妆,他什么都能做!
刘施主发足狂奔。
小尼姑不能思想,腿脚已跟了上去。
“刘施主!刘施主!”二师姐还在后面喊着。
可是小尼姑很快就听不见了,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已出了后门,漫山遍野,除了雪就是梅花。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道上跑,刘施主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刘施主!梅妆姑娘!”她用尽全力呼喊道。
“刘施主——梅妆姑娘——”只有回声答应她。
刘施主——梅妆姑娘——刘施主——梅妆姑娘——刘施主——梅妆姑娘——
她寸步难行,跪倒在雪地里。雪网如织,她仿佛成为茫茫天地中的一只茧。
刘施主……梅妆姑娘……
是自己吐的丝,自己做的茧,她想,四个月了,破茧而出时,她要……
刘施主……刘施主……刘施主……
——可是茧有破的一天吗?
她失去了力气,绝望抓住了她——吐尽了丝,耗尽了精血。毕竟不是梅花。毕竟不是梅妆……
“小师太!小师太!”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听见有人唤她。朦胧地抬眼一看,是送柴的樵夫。
“小师太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疯女人已经找回来啦!”
疯女人?哦,梅妆。那么刘施主呢?
“那个刘施主带她回来的。小师太,你这是冻糊涂了。快,我带你进去。让胖师太给你弄碗姜汤……”
一点也听不清楚,如在梦中,如在生死一线的关口徘徊——刘施主?刘施主呢?倘若就要死了,至少容她把这茧咬开一个小口,看他一眼也好啊!
看他一眼……看他一眼……他该是在疯女人梅妆的房里吧……观世音菩萨,世上既然有了刘施主,为何要有一个疯女人梅妆?为何更要有我这小尼姑——为何我要做尼姑,要做节妇呢?
眼泪滚滚而下,可是脸早已冻僵了,没有任何的感觉。
腿脚亦是,樵夫几乎是强背了她回到后院的。
便看见那个叫梅妆的女人,倚在窗前,没有刘施主的影子。
“师太稍等。”樵夫匆匆地跑去要姜汤了。
小尼姑哭着,哭着,泪光映得满世界都是。叫梅妆的女人也被笼罩在其中。她的眼睛空洞地闪烁。
“蕊香要死。”她说,“因为爱上了别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
才刚过中午,客人已换了两批,乔蕊香呷着酒,素服还不曾换下。
这才别有一番风致。嫖客们都满面淫笑。
“不错。”她娇媚地笑,在他们眼中,一丝不挂的她才是最见风致的。
他们没有一个像那个和尚——他消失在她回首顾盼的瞬间,消失在帷幔后,梵唱中,此刻依然在喃喃的渡亡声中若隐若现。
就在她身后,栏杆外,梅树后,屋檐下,厅堂里。
就在她达不达到的地方。
“蕊香!”赵公子宿醉未醒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惺忪的睡眼跟着出现了,衣衫不整,可手里拿了本书。
屋里其他的客人都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可赵公子旁若无人地走来往乔蕊香身边一坐,道:“我把书给你拿来了呢!”
“什么书?”乔蕊香莫名其妙。
赵公子从怀里取出来一晃,暗蓝的封面,写着《女论语》三个字。
嫖客们哄堂大笑。乔蕊香亦瞪着眼道:“你这是存心触我的霉头哩,你要上我的床,就别指望我能立贞洁牌坊。”
“你看明白呀!”赵公子翻开了第一页,才见“惊破梅心”四个字,下署“梅妆道人”之名,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
“你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乔蕊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