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被相府的细纱戳灯烤成明黄色。林春赞由梅儿扶着悄悄溜出边门,打街上雇了辆小轿,上郑秋声落脚的郑家别苑去。
那地儿安闲地睡在厚厚的雪褥子上,门子靠蹲在廊檐下打着呵欠。梅儿上前说了两句,他面有犹豫之色,但是当元宝塞到手里时,大门终于打开一条缝儿。
林春赞的脚步比心跳更急,麂皮小靴跑掉了一知也不发觉,只是朝着郑秋声居住的南厢闯,把梅儿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南厢的院里也遍植梅树,一点朦胧地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笼罩着浓郁的花香——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散发出暧昧异彩。
林春赞狠狠摇了摇头:不可再想那淫书,她是来忏悔的,烧了书,做回贞节柔顺的相府小姐。
深吸一口气,她踏上了房前的石阶——那门没有掩实,灯光映出里面的影子来,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律动——居然不止一个人?
林春赞的心一紧:表哥恋上了别的女人?
天啊!好像胸口被插入了匕首——这怎么能够!这怎么能够!
房里传出轻轻的呻吟声——那是“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滋滋连理枝生,美甘甘同行带结”;是“誓海盟山,羞云怯雨”;是“千般旖旎,万种妖娆”;是……是一切一切林春赞在“混帐书”里读到的东西。她不能相信。
她感觉心疼得眼泪都流不出,头脑烧得滚热,手脚更不听使唤——她要闯进去,闯进去,把“混帐书”丢在那贱女人的脸上,问问表哥,为什么选了别人不选她!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寒冷,梅香和林春赞同时闯进了房内。
里面的人都是一愕。
林春赞也傻了,尖叫卡在喉咙里:衣衫不整坐在书桌上同表哥欢好的人。闵少爷。
“妹……妹妹……”郑秋声讷讷地唤道,“你……你……”
林春赞调头朝外跑。
“妹妹,你要听我说……”郑秋声追了上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好听的?林春赞胸中的匕首在绞割。
“妹妹!”郑秋声从后拉住了她的手,“我是——”
林春赞的身子被强扳了过来,胳膊仿佛要扭断。她从不曾这样近地面对表哥,能感觉他的呼吸,但却似针扎刀割。
“妹妹我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舅舅、舅母也不要告诉我爹我娘。”郑秋声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林春赞只觉惊怒交加,更还有无限的恐惧。“你放开我,你让我走!”嘶声请求。
“不,妹妹,先发誓,不说出去。不能说出去!”郑秋声双手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膀。
“我不……说……”林春赞挣扎。
郑秋声似乎有片刻地放松,可旋即又抓紧了:“我……我怎么能相信你?妹妹……我……”他混乱地喃喃嘟囔,接着突然死死地瞪住了她,道:“妹妹,你不说出去,我娶你。”
林春赞倒吸一口凉气。打从何时起,她就盼着表哥的这句话,今夜听到了,却叫她浑身颤栗。“不……不……我不要……我不要你娶我……我不会说出去……求求你放了我……”
“不行,我不能放你。”郑秋声的脸孔显得万分可怖,“我娶你,妹妹,我一定会娶你。”说着,他咬住了林春赞的嘴唇。
林春赞感到窒息地疼痛,可发不出声来,双拳狠命捶打郑秋声的胸膛。
郑秋声却粗暴地将她的手腕一钳,既而整个人的重量向她压倒。两人即滚落到雪地上。
彻骨的寒冷透过背心而来。雪毯上印出纠缠的身影。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滚回这一头,撞到梅树了,梅花落了一身。
梅花落了一身!
…………………………
缁衣上开出鲜红的梅花。
小尼姑傻愣愣的,无法思想,甚至连路也不会走了。
她想到住持那里去,可是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刘施主的声音。
“毕竟是我的错啊。”他说,“我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她,也许一切都不会不同吧?我如今害死了最好的朋友,也害疯了她……师太,我罪孽深重。”
“阿弥陀佛。”住持道,“各人自有因缘罢了。施主可不必多虑。依贫尼看,施主带她回去,也许更好些。”
“可是……”
“善哉,善哉。”住持打断,“施主身在局内,自然看不清。您抱她回来时,她在笑啊——这笑容,贫尼二十年来从不曾见过哩。可后来您又把她丢在了房里……唉……”
“师太,我这是……”
“已经二十年了,施主该放下了。”
什么因缘?什么二十年?小尼姑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自己的业因如今结了孽果。她不想活了。
蕊香要死。因为爱上了别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小尼姑也要死。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其实她已经被杀死了,她想,身上的血污就是明证。
蹒跚且漫无目的地走着,黑暗的世界将要天明。
不知不觉她又回到了西院的门前,游魂般地飘进去,见窗户还开着,只是叫梅妆的女人不在窗前。一灯如豆。
她走进去,原来那个叫梅妆的女人趴在后窗口。
“一朵……两朵……三朵……”女人数着。
蕊香数清了后山的每一朵梅花,小尼姑想,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她瞥一眼桌上的稿子,大约已经写成了,题目叫做《惊破梅心》,署名是“梅妆道人”。
她就翻了一页,再翻一页,又翻一页。
……蕊香有个未婚夫……蕊香见到一个男人,是她未婚夫的至交,会吹笛子,吹得很好……蕊香和这男人在梅树林里打着滚儿,梅花落了满身……蕊香有罪……未婚夫死了……蕊香也要死……她要杀死她自己……
她要杀死她自己。
这一段还未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