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把稿子揣进了怀里——不必写了,写了也不必看,死,并不是十分困难。
她回过头看看后窗口的女人,叫梅妆的女人,叫蕊香的女人,随便叫什么的女人,是个疯子。而小尼姑自己又何尝不疯呢?
早已经疯了,从落发出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
疯了也许是件幸福的事。因为疯子什么都能做。
那么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要关自己在这尼姑庵里呢?
樵夫也许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吧。
管他呢。
除了地下埋葬了她四个月生活的丈夫,除了夺走她四个月相思的刘施主,除了方才……樵夫……反正她疯了,她豁出去了。
她一笑,缁衣上的梅花盛开,走出门去。
…………………………
乔蕊香几乎是被和尚抱出了门,跟着他,不知在往哪里走。
终于停下来是,是妓院里储物的偏僻阁楼。
她望着和尚。
和尚道:“这里总是清净的地方了,女施主自行回去吧。”说罢,转身即走。
“等一等——”乔蕊香唤道,“师父救了我,我要怎么报答师父呢?”
和尚停下脚步,但不回头,道:“阿弥陀佛,贫僧只不过做出家人分内的事,女施主不必挂怀。”
哦,只是这样么……乔蕊香心中无限的失望。她看上了这个和尚,为了欲,为了情,但也因为这和尚看来无欲又无情,纤尘不染。矛盾呵,永远无法达成的心愿。
她静静地走到和尚的跟前,深深行了一个礼,不带一星儿妖娆。
“阿弥陀佛。”和尚道,“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乔蕊香一愣:是什么意思?
她抬眼看和尚,而和尚垂头不看她。
梅花的香味无孔不入地弥散在最幽暗的走廊。
“师父?”她凑近了一步:难道他被那些人打伤了么?
“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和尚像被开水烫着一样后退,“阿弥陀佛……想其老者如母,长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生度脱心,息灭恶念……罪过……罪过……”
乔蕊香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昏暗里看不清和尚的表情,但是豆大的汗珠子正凝集在他的额头上。
必然是伤着了!乔蕊香愧疚又担忧地想,从襟上解下帕子来想为他擦:是欲还是情,现在都不在她的心中。他救了她,她很感激,是卑微的魂灵感激崇高的圣者。
“住手!”和尚厉喝一声,狼狈地朝边上跳开去。
乔蕊香愕然,她手里的丝帕并不是杀人的尖刀。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叨念着,神色犹如在水火中煎熬。“女施主放过贫僧吧……求求女施主,请放过贫僧吧!”
乔蕊香不敢动。走廊两边破旧的窗户,穿堂风凛冽地切割她的肌肤,以及心房:在和尚的眼中,她就卑贱如斯么?
依然看不清和尚的脸,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很痛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的佛号一句比一句宣得断续,一句又比一句呼得响亮,仿似呻吟,仿似哀号。
“师……师父……”乔蕊香只恐和尚要晕过去了——那后面的窗台年久失修,千万靠不得的。
“我……我……”和尚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乔蕊香不能蔽体的衣衫被掀了起,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肚兜露了出来。她赶紧用两臂抱在胸前。
便这时,只见那和尚一转身,从窗口飞扑了出去……
…………………………
京城里最进发生了一件怪事,闹得沸沸扬扬——
梅花小筑的头牌红姑看上了来作法事的大相国寺和尚,逼奸不从,和尚为了守戒,跳楼自尽。
因为当时夜深人静,究竟是否“逼奸”,并无证人看见,是以这个妓女并没有被拉上公堂,只让老鸨缴纳罚金以赎过。而和尚坚守佛戒,甚为众人所称道,由皇上下旨,赐香木焚化其身,并起塔供养。
不过,市井中还有另一种传闻,说:这妓院里满是淫娃,个个和尚都严守戒律,只有这一人获得如此嘉奖,除了他丢了性命之外,还因他是当今礼部郑尚书的独生爱子。郑尚书是一代理学大家,朝廷正要趁此机会杀一杀市井中的琐语淫词。
有人说:“假的吧,尚书的独生子怎么会做了和尚?”
旁人道:“你管呢?这郑尚书家里管家可严了。听说他家有从前有个仆妇叫梅姐的和管事的私通,被他扭送到官府,两个人都流放了。”
流言总还在传着。
梅花小筑也还宾客满堂——头牌红姑能淫荡至此,身价再高,五湖四海的人也要来见识见识。
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说:“告诉你也不要紧。本来我给小白作法事,就是想闹个烈女好招徕客人。现在闹出个淫妇来,生意更加好。”
乔蕊香听她说这话,懒懒的——外面的梅花就快要谢了,当它们鲜红的尸体躺在雪地上时,一定会想起那个黎明,那个和尚,原来他的法号叫作“关情”。但这已经不再重要。
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膝盖上摊开那《女论语》——《惊破梅心》,里面的蕊香杀死了自己。她这个“蕊香”也是一样——她的生活在进入这妓院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结束,欲来欲往,情生情灭,不过都是梦幻一场。
梦幻一场。
外面有龟奴匆匆跑来同老鸨耳语。老鸨面色一变:“不会是上门来找麻烦的吧?”
龟奴道:“所以才来告诉您呢,怎么办?”
老鸨想了想,腰一叉,道:“呸,官府都说不关蕊香的事了,她要闹就闹,闹大了老娘更开心!请——”
龟奴听了,就退出去。
乔蕊香懒懒抬眼:“谁来闹事?”
老鸨道:“那死和尚的娘,郑尚书的夫人——女儿啊,你可好好应付她!”
他的母亲?乔蕊香一惊。站起来,那华服的妇人已经进了她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