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十上下的年纪,眉眼同那和尚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是神色却不同——悲哀到了极点之后,往往会笑出来。乔蕊香觉得郑夫人就是这一类。
“你就是蕊香?”郑夫人上下打量着她,“蕊香?”
乔蕊香道了个万福,书没捏住,摔在地上。《女论语》三个字冲外。
郑夫人看了一眼:“《惊破梅心》?”
居然她也知道。不奇怪,这书在朝廷里臭名昭著,听说过也不希奇。乔蕊香是什么女人?是害死人家儿子的荡妇,难道还怕别人看到她读淫书吗?
她便也不去拾。
那郑夫人却俯身把书捡了起来,一翻,用指甲划着句子默读。
“果然是改过来了。改过来了呢。”她说。
“什么改过来了?”乔蕊香好奇地问。
“过去有一种刻本,那里面蕊香嫁给了那个男人。”郑夫人回答,“男人考了状元,蕊香做了一品夫人。”
这……这是多么美好的收梢啊!乔蕊香惊讶:“为什么要改?”
郑夫人冷冷的一笑:“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礼教大妨,这对奸夫淫妇怎么能有好下场?”
乔蕊香打了个冷战。
郑夫人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他是从哪里跌下去的,姑娘带我去看看吧。”
这气度叫人无法拒绝。乔蕊香只好前面引路。
没走多远便来到了通往阁楼的走廊上。这日没有风,阳光照着窗外的雪和梅花。
“三千六百七十二朵。”郑夫人喃喃道,“怎么数都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乔蕊香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只好随便问道:“令郎怎么会当了和尚呢?”
“怎么会?”淡淡的白光映在郑夫人脸上,“他自己要的。他十五岁的时候来和我说,要出家,否则就去死……唉……”
结果出了家还是死了,乔蕊香心疼。是她害死的。
“他小时候也会陪我数梅花的……”郑夫人幽幽道,“但是从来都数不清楚……他是个没耐性的孩子,总喜欢在梅林乱钻。可是我不让,尤其他闵叔叔来时,我更加不让……但孩子是管不住的呀……那时候正好又是梅儿出了事……我猜他一定是撞见了,撞见了……”
乔蕊香听得一头雾水:“郑夫人要是看得伤心,还是回去吧。”
“不……”郑夫人固执地摇摇头,“梅花林……这真是我的冤孽,从梅花林开始的,如今还是回到梅花林里来。”
语气里带着凄厉和阴森,乔蕊香见郑夫人转过脸来便浑身僵直。
但郑夫人却笑了,那是一种惊破梅心的笑容。
“你看过《惊破梅心》,你知道那个梅妆道人的事么?”她问。
乔蕊香摇头。
郑夫人道:“《惊破梅心》是万梅庵的一个小尼姑和人私奔时偷出去的。那时梅妆道人还没写结尾,所以后世才有不同刻本的续书。”
“难道梅妆道人自己没有续?”乔蕊香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郑夫人道,“她死了很多年了。我还去过一处地方,号称是她的坟墓。她也真是可怜,居然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立碑的是她的朋友,只说姓刘,却也没留下个名字——或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坟吧。她要在现世,作此禁书,会被杖责一百,流徙三千里呢……”
乔蕊香接不上话。朝廷的规矩她可不懂,听说朝廷也禁过娼妓,可放眼这花街柳巷,红衫翠袖,看不尽的妖娆之相。
不过有一条规矩她是懂的——那和尚的规矩。就是为了守这规矩,连命也不要了。但他为什么要做和尚?他为什么宁可不要性命?想也想不明白。
“你说他跳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郑夫人突然问。
“他……”乔蕊香探头看了看下面的雪,不知其远近,那样白,那样温柔,那样干净,“他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