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荼的性子素来不记事，情绪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而直至除夕夜，她才意识到，宗正晟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
因着要守岁，即便天色渐黑，幽微的烛光却仍在宫殿内布满。
宗正晟披着厚厚的裘衣，怀中藏着一只兔子。
“之前你不是想知道宗正墨的故事吗？”宗正晟语气平淡，就如同随口提及，可他微微僵直的指尖却让白荼觉得，他是努力说服了自己许久，才终于开口的。
她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宗正晟，从她的角度，却只能够看到他那在脖颈上不时滑动的喉结，以及随着开口微微颤动的下颌。
虽说他惯于将自己的所有情绪波动都隐藏在内里，可白荼还是能看出他有丝丝紧张。
分明只是讲个故事，看宗正晟的微动作，却像是要交付终生一样慎重。
“我知你想听的其实是我的故事，不过若想将这个故事讲得完全，的确要从宗正墨开始讲……”
宗正晟闭上眼睛，一些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弹落灰尘，再度浮现在脑海中。
身为名义上的‘嫡长子’，宗正墨大宗正晟足足十三岁。
这也就意味着，宗正晟有意识时，宗正墨已成长为少年。
而小小少年，却已经心思深沉。
他的幼年时期，就在这混乱与纷争中度过。
“关于宫变，关于夺权，我那时都记得的不多，许多事其实是根据宗正墨偶尔的话语推测出的，还有些则是我掌权之后又调查了解到的。”
“如果一定要说，他幼年或许也是可怜的……”
实际上，宗正墨是皇后与人暗通曲款后生下来的，彼时先帝需要皇后母家的势力，也需要一个‘嫡长子’出生。
先帝一方面以此彻底获得皇后母家的信任，另一方面为了皇家声誉隐瞒此事，并且以此为把柄要挟皇后之后不得再暗中动用手段伤害其他孕有龙子龙孙的后妃。
皇后一方面坐稳了帝后之位，另一方面却也彻底失了帝王宠爱。
而最为不幸的，仍是夹缝中生存的宗正墨。
虽有嫡长子之名，他却从一出生就注定与皇位无缘。
少年宗政墨不知内情，只觉得父皇宠妾灭妻，他心生怨恨，残害了诸多兄弟，最后只留了个最好拿捏的宗正晟。
“哈哈哈你不是不想让我当皇帝吗？我便是不当这个皇帝又如何呢？你的儿子坐在皇位上，权利却在我手中！”
宗正晟清清楚楚记得，某一日他无意中摸到了暗道，却在其中迷路，最后迷迷糊糊走到了地牢。
而后，他看到早已‘驾崩’的父皇被铁链锁在一面墙上。
曾经风光无两的帝王，如今头发散乱，发丝因久不见天日而卷曲枯黄。
父皇身穿囚衣，如同宗正晟曾见过的死囚犯一样，没有尊严，没有生气，全无帝王的威严。
父皇的肩胛骨已被刺穿，手筋脚筋尽数被挑断，伤口却似乎从未上过药，因此不断腐烂流脓，身上满是肮脏的血迹。
宗正晟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皇。
而宗正墨则是穿戴整齐，好整以暇地坐在父皇面前，笑完之后语气恢复平静，如同平日里教育他那般，总是冷静中又饱含着某种扭曲的固执：“父皇，这样的结果，你满意吗？”
宗正墨几乎将先帝整成了残废，却偏偏不曾毁掉他的唇舌。
宗正晟于是听见父皇素来沉稳的声音变得沙哑又压抑，像是含了一口沙子：“你既然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又何必一副不满足的模样呢？”
“不满足？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宗正墨猛然站起身来，就像是被刺中了某处痛楚，“父皇不是说了吗？我是所有皇子中性子最怪异的那个。”
“这的确不假，旁人复仇喜欢手刃仇人，我却仁慈许多，我不喜欢杀人。”宗正墨笑着，眼中却尽是冰冷，“我喜欢用钝刀子，一刀一刀的挖空仇人身上的血肉，再刮过他鲜血淋漓的骨骼……”
“我要仇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只是这又怎么能够呢？”宗正晟语音平静地死死盯着眼前人，“即便是只剩一副空壳，煎熬的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只有父皇您连灵魂都颤栗，才能让我痛快。”
一刀毙命有什么痛快的？
他所遭遇的痛苦，丝毫不会因此得以消失。
只有看着自己恨的人比自己更痛苦，才能消解他心中的仇恨。
“呵呵……”先帝微张着口喘气，发出一声低笑，不以为意。
日复一日的折磨，若说最初他还心有痛苦，如今也早已不会为此动摇半分。
先帝只希望宗正墨早些对此乏味，好一刀解决了他。
眼看先帝不发一言，宗正墨渐渐觉得无趣，他拧起眉头，猛然拽住一道锁链。
先帝被迫扬起脑袋看向他，就听宗正墨道：“你应当许久没有见过晟儿了吧？他如今可不得了，就连我也得尊称一声‘陛下’。”
他这话说得隐晦，脸上笑意不明，终究还是扰乱了先帝的心神。
“你对晟儿做了什么？”先帝绷紧身子，连带着身上的锁链勾着骨头，又入骨了几分。
宗正墨满意得丢开手，往后撤了几步，弯起嘴角道：“父皇不是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早有预料吗？不如你来预料一下晟儿如今怎么样了？”
对宗正墨而言，他最想看到的就是父皇挣扎痛苦，可最痛苦的也是看先帝为宗正晟的事触动。
这是他渴求已久的东西，可偏生他一辈子都不曾得到。
可痛又怎么样呢？
素来正是这些揪心的痛楚来提醒他，自己存在的意义。
宗正墨面上仍是冷静，他后撤一步，慢悠悠道：“父皇不必如此担心，他毕竟是我弟弟，我待他，自然是极好的。”
“父皇这辈子不曾学会好生教导皇子，幼时不知冷了多少弟弟妹妹的心，而我却每日陪在晟儿身边，长兄如父，耐心地教导他如何做好一国之君。”
“父皇应该感激我才是，怎么一上来就先质问起我呢？”
宗正墨脸上挂着自己一贯带着阴冷的笑意，说着冠冕堂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