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小宝在车上睡了一路，下车的时候看她睡得正香，蓝天就干脆直接抱着她上楼了。
楼上的灯是开着的，想着林业已经回来了，打开家门，他们让蓝天抱着小宝先进，一进门就和沙发上的人视线碰了个正着。
蓝天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儿踩到真真，真真正在换鞋，重心不稳差点儿给摔一个屁股墩儿，幸好七叔给扶住了，而七叔这个时候也看到了门口的那双高跟鞋，这和上次小宝的阿姨脚上穿的一模一样，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他今天刚听过一句话，英文不记得了，但是中文是翻译成要飞的终于飞了，他当时就记下了，原来是这个意思，有些事，终究不可避免，还是到来了。
小宝的阿姨，或许此刻，叫穆雪的妈妈更为合适，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种情况下再见到逼死女儿的凶手。
她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眼前整个人的脸，是他，他就是林朗，是他让自己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蓝天见到穆雪妈妈的那一刻，蓝天就变成了林朗。穆雪和她妈妈长得很像，看着有几分相似的穆雪妈妈的脸，所有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
那个雨夜，那条河流，那个白色的背影，那个没有拉住的手，眼前是那个黑漆漆的监牢，他又被困住了。他仿佛又听到了法庭上法官最后的话，现判被告人有期徒刑六年，六年，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忍不住想捂住耳朵，却一不小心让小宝掉了下来，幸好小宝感受到坠落的时候，脚先着地，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哇地哭了出来。
离得最近的真真赶紧一把抱住小宝，安慰她不哭，而蓝天此时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双手捂住耳朵，蹲了下来，只想让脑海里的声音都出去。
穆雪的妈妈看到蓝天把千千丢了下来，急忙从沙发上冲了过来，把她从真真的怀里抢了过去，本来小宝已经不哭了，但是穆雪的妈妈抢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指甲划到了小宝的胳膊，立马胳膊上就出现了一个红印子，小宝又哭了起来。
真真想上前安慰小宝，却被穆雪妈妈一把推开了，吼了一句：“别碰她。”
真真被推倒，头直接往鞋柜上撞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一下子没缓过来。七叔赶紧过来看真真有没有怎么样，真真的额头被撞了一块很大的淤青，幸好不是在角上，不然真的出大事了。
七叔又看了看蓝天，蓝天此时的状态也非常不好，他看得出来，蓝天已经崩溃了。
七叔赶紧上前，把蓝天拉了起来，使劲地摇晃他，力图让他清醒过来，“蓝天，你怎么了？你醒醒，我是七叔呀，你看看我。”
这不是第一次七叔看到蓝天如此了，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收留了蓝天，白天就帮忙，晚上就住在店里，有一次他听到蓝天房间里传来了声音，他打开门一看，蓝天蹲坐在床边，双手捂头，眼神涣散看着前方，他顺着蓝天的视线看过去，只是一面白墙而已，地面上是破碎的玻璃杯，水洒了一地。
他尝试叫了蓝天好几声，可是蓝天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七叔担心蓝天出事，就想把他摇醒，大概过了5分钟左右，七叔尝试了摇他，拿枕头砸他，在他耳边大喊等各种方法之后才终于动了一下。
他爬上床，躺了下来，双眼紧闭，像是就睡了过去，但是颤抖的嘴唇泄露了他此时的不安和恐惧。七叔给他盖上了被子，把地板上的垃圾打扫干净了才出去。他特意没有关灯，想让他起码在这个时候不是在黑暗中的。
这是第二次。
七叔尝试叫醒蓝天，但是蓝天都只是保持同一个状态，最后连真真都感受到了不对劲，她爬到蓝天的身边，发现了蓝天的异常，她抱住蓝天，使劲晃他，蓝天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在真真的怀里失去了生命力。
真真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带着哭腔喊他：“蓝天，你怎么了，你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我会害怕，你不要闹了，你赶紧醒醒。”
过了两分钟左右，蓝天终于醒了过来，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真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抱住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你吓死我了，你下次不能这样了。”
不料从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她的声音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仇恨，“你以为你说一声对不起就有用吗？你不配。”
真真回头看，是刚才吼自己的女人。小宝现在被她抱在怀里，喊她阿姨。原来是小宝的阿姨，真真心想，小宝这么可爱，阿姨怎么这么讨厌。
“对不起。”
蓝天又重复了一遍，真真看向他，他说话的方向是朝着小宝的方向，但是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而是一直看着地板。
小宝从阿姨的怀里跳了下来，想走过来告诉蓝天哥哥没关系，她刚刚只是被吓到了才哭的，没受伤，但是小宝的阿姨一把又把小宝捞了回来，语气很凶地骂了一句小宝：“不许去。你离他远一点。”
“阿姨。”
小宝显然被吓到了，她从没见过阿姨这样。在她的眼里，阿姨对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和她说话也很温柔，也很宠自己，可是刚刚她竟然凶自己了，这一情绪显然已经超出了小宝的认知。
小宝觉得很痛，阿姨从不会这么紧地抱住自己，她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
“阿姨，我疼。”
穆雪的妈妈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蓝天的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怀里有个小宝，也没有听到小宝喊疼的声音。
七叔看小宝的脸越来越红，他走上前把穆雪的妈妈推开，救出了小宝。
穆雪的妈妈像是疯了一样朝七叔爬过去，抓住小宝的脚，把小宝的脚抓出了几个印子，小宝痛得一直哭。
“把小雪还给我。你不能抢走我的小雪，把小雪还给我。是妈妈不好，没有保护你。”穆雪的妈妈趴在地板上，双手往前伸，声泪俱下。
听到小雪，在场的人都愣了，真真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穆雪的妈妈。
真真下意识挽住了蓝天的胳膊，站到了他的跟前。
“对不起。”
蓝天似乎只会说这三个字，穆雪的死在他的的心里就像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最先毁灭的就是他。
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小宝抽泣的声音，最后小宝都不哭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这些大人，熟悉又陌生。
穆雪的妈妈刚才闹了一番，此刻像是累了，只是静静地瘫坐在地板上，眼泪不停地滑落。
小宝挣脱七叔的怀抱，走到穆雪妈妈的身边，蹲在她的眼前，拿袖子胡乱地把她的眼泪擦干，呼呼了两下，说：“阿姨，小宝不疼也不哭了，阿姨也不要哭，小宝呼呼，阿姨也不疼了。”
穆雪的妈妈看着小宝，眼泪掉得更多了，她抱住小宝，不住地说对不起。
明明只是10分钟左右，一屋子的人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每个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此刻弥漫的伤痛暂时先消去。
咔擦，门打开的那一刻，风吹了进来，新鲜的空气注入，这屋里的人才重新活了过来。林业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
“都回来了呀，我买了点水和夜宵，来吃呀。”
林业看此时屋里的局面，也不指望有人应他了，他像是乱入了冰河世纪一样，一进门就被冷风迎面吹来，打了个激灵。包括此刻，他把东西放到桌面，也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七叔最先打破了僵局，他把蓝天和真真拉到了桌边，让林业多倒几杯水，他拿了一杯，走到穆雪的妈妈的跟前，递给她。
“喝吧。”
穆雪的妈妈只是抱紧小宝，没有接。
七叔蹲了下来，把水递给小宝，小宝怯怯地接了过来，一口灌了下去。
“小宝，还想喝吗？”
“想。”
“那小宝去找林业哥哥，让他给你倒。”
“小宝，可以吗？”小宝征求阿姨的同意，她知道现在阿姨很难过，她想陪在阿姨身边，可是她刚哭了好久，现在也想喝水。
穆雪的妈妈见小宝这样，就松了手，七叔把小宝抱了起来，让她过去餐桌那边。
“小宝，过来。”林业抬手招呼小宝过来，小宝回头看阿姨，犹豫着要不要走，穆雪的妈妈勉强扯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小宝才走开，独留七叔和穆雪的妈妈两个人在客厅。
如果刚才孩子们都在，穆雪的妈妈情绪还有点儿收敛，只剩下年纪相仿的七叔的时候，穆雪的妈妈彻底崩溃了。
七叔坐在了沙发上，没有说话。他其实明白穆雪妈妈的感受，逼死自己唯一女儿的凶手在眼前，怎么可能会不崩溃。即使过去多年，可是时间并不可以让所有的伤痛都过去，这些伤痛只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更加深刻，每一次想到的时候就像是把伤口重新撕开，然后再痊愈，再撕开，如此循环往复，怎么能忘记？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绝望，绝对不是时间可以轻易抹去的。
“他和你什么关系？”
“我收留他在我店里打工过一段时间。”
“是你？”镇上就那么点大的地方，穆雪的妈妈哪能不知道蓝天还在镇上，只是她不愿意听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所以她不知道是在七叔店里。
七叔当初收留蓝天，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要承受多大的诋毁和责任，他当初只是单纯想给这个孩子一个吃住的地方，他还记得蓝天第一次来到店里的时候，只点了一碗素面，付钱的时候口袋里掏了半天才凑齐8块钱。
七叔是认识蓝天的，当时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镇上的人都知道一个做特殊行业的女人养了一个强奸犯的儿子在他们镇上。没想到蓝天会走进自己的店里。
七叔捏着这皱皱巴巴的零钱，心里不落忍，在蓝天走了大概10米之后，他喊住了蓝天，问了一句：“你要在我这里打工吗？包吃住，工资我也按照2000一个月给你。”
七叔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善举拯救了一个人，这是蓝天人生中听到的最悦耳的话，像是一束光照亮了了蓝天的一生。
但是七叔的善举在穆雪的妈妈看来又未尝不是二次伤害呢？
“你为什么收留他？他是逼死我女儿的杀人凶手，我的女儿永远停在了16岁，他为什么可以长大？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帮他？那我的女儿呢？为什么没有人帮她？他凭什么可以生活得这么自在？”
穆雪的妈妈没有像刚才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喊，她只是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在为女儿抱不平。
七叔没有办法回答她，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让她满意。
“我还没有看到小雪长大的样子，她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她说长大后要当个医生，可是她还来得及长大，她还那么小。那河水那么冷，她当时会有绝望。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她？是妈妈没有保护她，是我的错，是我。”
她捂着胸口，泪流满面。
“蓝天说不是他，凶手另有其人。”
七叔看她由控诉他人变成了责怪自己就知道她已经崩溃了，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
起码能给她一丝活下去的目标。
“你说什么？”
“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们已经在寻找证据了，凶手不是蓝天，当年他是被迫顶罪的。”
穆雪的妈妈冷笑了一下，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杀人的，说：“不可能，当年证据确凿，而且他也承认了。”
“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信不信由你。但是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看看到最后，是谁错了。杀害你女儿的真凶到底是谁。”
七叔言尽于此，希望她能懂。
最后是七叔和林业送小宝和她阿姨回家的，临下车的时候，穆雪妈妈给七叔说了一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帮我转告他，让他找出真正的凶手，我就原谅他。”
当听到原谅这两个字的时候，蓝天第一次觉得他的人生有救了。他抱住七叔，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嘟囔着，“七叔，她说能原谅我欸，七叔，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