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偏殿之内竟然是一片皑皑万里、目所不能及的冰原。
但与之前让人无声无息沉溺其中的幻境不同，这一处冰原，高晏一进去就知道不对劲。
因为这里没有风，没有云，鸦雀无声，万籁俱寂，放眼望去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痕迹，只有一望无际的单调的白色和一片死寂。
哪怕透过厚厚冰层绽开的蛛网裂缝，能瞥见深渊下的靛蓝色暗流，但那水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无波无涌。
高晏一抬头就看到夏逊。
他虚弱地半躺在一处冰台之上，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面白如纸，唇色惨淡，神色偏偏漠然，愈发称得乌发白衣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两相对比，各自触目惊心。
那个不久前发起疯来单手就能掐死他的夏郎主，此刻荏弱单薄到仿佛一层宣纸。
原来他真的发病了，原来这位夏郎主神秘强大，却也脆弱不堪。
高晏骤然明白了为何阿卢紧张护主，实在是有这样的主人，不小心看护很容易就出事。
他心里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愧意，正待跑过去扶起夏逊，却在此时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之声。
冰层裂开一道痕迹，从远处迅速蔓延而来，划破这个空间死一般的寂静，很快蔓延到夏逊躺着的冰台之下。
高晏循声望去，一只庞大如山的白色狐妖几乎融入周围的冰原雪色当中，它自一处冰峰外探出半个头，咧开嘴，冲他们露出一个鄙夷又恶意的笑。
随后，它扬起脚再一跺，冰层发出更加明显的碎裂声，冰面上蛛网般的裂纹随脆响蔓延地更加明显，很快变成轰隆一声，夏逊躺着的冰台往下陷落一半。
夏逊似乎想挣扎起来，然而气力不支，刚爬起没多久又跌落回去。
狐妖见状尖声大笑，它张开嘴口吐人言，忽男忽女的声音顿时飘忽回荡。
“夏逊夏敬谦，当初你斩落我父兄时可曾想过今天？哈哈哈哈，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它话音未落，再用力一跺脚，冰层裂纹终于发出巨大的咵嚓声，迅速从中裂成两半，将夏逊身下的冰台整个陷落。
千钧一发之际，高晏从旁边冲出，抱着夏逊就地滚下，在他们身侧，冰台轰隆着跌落深渊，冰碛如碎骨迸溅，扬起一片尘雾。
“居然跑进来一只小虫子，行，一同受死！”
狐妖尖啸一声，整只狐扑了过来，利爪如电朝着高晏他们抓去，眼看就要生生将人撕成两半，高晏眼疾手快拉着夏逊滚到一旁，冰沙碎裂，溅射到他脸上生疼。他匆忙用手背一抹，竟然已经出血。
此时狐妖大怒，猛地又一爪挥出，这一爪用了十成之力，霎时间犹如泰山压顶，誓要将他跟夏逊一同拍死。高晏来不及多想，猛地将夏逊推到身后，而他自己毅然决然地挡在夏逊之前。
狐妖的巨灵之掌已将压顶，高晏只能护着夏逊徒劳地往后退了几步，就在此时，他听见夏逊咳了几声，将手搭在他肩上，借力而起。
随后，他手一挥，一枚血色灵符从他袖口中直飞上天，顷刻间化成一道红色弧形光幕，将狐妖的巨掌牢牢挡住。狐妖大怒，奋不顾身扑上去张嘴撕咬，被光幕中的红色符文反噬，一时半会却竟咬不穿这层屏障，甚至被电得满嘴鲜血。
狐妖双目猩红，后退了几步，随后腿一蹬，全力冲撞上来。
光幕发出雷鸣般震动声，随着狐妖的撞击，有几处符文竟然开始隐隐有剥落之势。
高晏看得心急如焚，他在这一刻忽然间无比怀念那把射日弓。
自从逃出邺城后，一路上遇上的妖邪跟他相比无一不是力量悬殊，只要他一对上，那所谓的抵抗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不管他多么奋力挣扎，最后结局几乎都是妖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此弱小无用，弱小无用到连他自己都几乎忘了，他可是曾经的高氏千里驹。
他曾经何等豪迈无畏，无惧生死，少年儿郎纵马如风，挽弓脱弦，敢射参星第九重。
曾经的他从不后退，也不知道什么叫后退，哪怕在官庭庙第一次骤然遇见巨蛇噬人，他也冷静地挽弓搭箭，瞄准目标。
当离弦之箭呼啸而去时，他只管一箭射中要害，那会管射的是人是兽，是妖是邪？反正都会当场毙命。
若射日弓还在，若射日弓还在就好了。
忽然间，他听见夏逊气息微弱地问：“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叨叨什么？”
高晏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什么。”
“说。”
高晏只得回道：“我说，要是我的弓还在就好了。”
“在的话，你能怎样？”
高晏咬牙道：“一箭穿心，定叫那狐妖毙命于箭下！”
夏逊笑出了声，高晏哑然回头，只见他的脸色白到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会融化了似的，但却偏偏还在笑，一边笑一边咳道：“要是弓箭在手，你能一箭射死它？你以为它是什么？它可是修了五百年，修出了通体雪色冰纹，能凝霜成刃的玄霜妖狐。”
他语气中满是嘲讽，高晏却没法生气，他只是瞥了那在狐妖撞击下逐渐缩小的光幕，怅然道：“您笑吧，反正眼下我也没有弓箭，那妖狐不出两息间便能冲破屏障，到时候咱们都得被碾碎。”
夏逊却笑得更大声，一直到笑岔了气，才一边扶着他的肩膀，一边道：“没弓箭？伸手。”
高晏一愣，伸出手，却见眨眼功夫，一把朴实无华的重弓并三支箭突如其来出现在他手里。
弓身与箭镞都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是隐约有金色流光闪烁，有神秘符文显出。
“来，弯弓搭箭，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自吹自擂。”
高晏迟疑着挽弓，却发现这把弓竟比射日弓还要重，他拼尽力气，也几乎无法拉满。
“真没用，”夏逊咳了两声，断断续续地道，“听好了，凝神，太虚含光，存正罡之气，斗柄指辰，以天罡地煞交泰于灵台，满弓弦，冲箭镞。”
高晏微微闭眼，他其实不大听懂夏逊在说什么，然而当他静下心凝神倾听时，却真的见到眼前有点滴星光，在浩瀚天地间闪烁不定，不一会绘出北斗星辰的星图，光芒自耀眼群星处汇聚而成，直直扑入眉心之间，顿时一股清正柔和之气充盈四肢百骸，他再度挽弓，这回微一用力，便将弓拉满，箭镞寒光直对着狐妖。
夏逊在他耳边道：“我不管你是吹牛还是真的，反正这一箭过去要是射不死它，死的就是你，你跟它，今天非得死一个不可！杀！”
高晏应声松开弓弦，箭矢破空如流星追电，瞬间穿透那重狐妖撞击半天也撞不开的光幕，嗤的一声轻响，犹如裂开素缟一般射入妖狐双目之间。
妖狐似乎也没料到这一箭竟然真的射中自己，它呆愣住，随即发出惊天动地地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实在太过剧烈，整个冰原的冰层都开始碎裂崩塌，漫天冰屑飞舞，狐妖猛然睁大双目，甩头大吼，顿时，无数冰砂化成利刃，纷纷朝夏逊他们射了过来。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闯入幻境，奋不顾身地挡在夏逊身前，手中长剑犹如白虹贯日，将射到跟前的冰刃一一担开。
夏逊骂：“你还知道进来？你怎么不再晚点来，直接替我收尸？”
阿卢应付他的功夫早已千锤百炼，道歉的话张嘴就来：“是阿卢的错，请郎主责罚。”
“你还知道错？我看是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也不把我的生死放心上了……”
夏逊还在唠叨个没完，没注意到身旁的高晏再度弯弓搭箭，这一回他手沉稳无波，屏息凝气，突如其来地射出第二箭。
这一箭疾驰如追风闪电，鸣镝声竟隐约有龙吟，如有神助，势不可挡。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若是被这样的箭射中了，必是贯穿筋骨，断绝生机，任他是谁。
玄霜妖狐顿时大骇，它当机立断不再应战，瞬间化作一团冰雾，倏忽地盘旋逃窜，慌不择路地逃出幻境。
几乎同一时间箭矢落地，深深没入坚硬的冰石之中，黑色箭翎微微颤动，暗哑无光，这一刻天地皆鸦雀无声，仿佛同被这一箭震住。
片刻之后，冰石才迟来地发出咔嚓碎裂声，裂纹迅速蔓延开，整个厚厚冰层开始四分五裂，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整个冰原开始山崩地裂，大块大块的冰岩掉落下来，轰然砸碎地面，天地间顿时暗淡无关。
这个由夏逊亲手制造的幻境，竟然因为高晏这一箭而开始崩塌。
高晏还不明就里，他回头，正见到夏逊和阿卢犹如身体被定住了似的看着他，目光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夏逊回过神来，掩饰般道：“我就说你能射死妖狐是吹牛吧？看看，你还让它跑了！大言不惭的东西。”
高晏有些茫然，他求助地看向阿卢，阿卢不着痕迹地朝夏逊的方向微微动了下颌。
高晏恍然大悟，学着阿卢道：“是晏之过，请郎主责罚。”
“算了，”夏逊恹恹地道，“走吧，这里是不能用了。”
他随手选了一块冰石，虚空画符，手指下金光点点，随即一道门户凭空而现。
阿卢扶着夏逊正要进门，临门一脚时，夏逊转头瞥了眼高晏，发现他还拿着弓愣愣出神。
“愣着干嘛呢？”
高晏回过神，快走两步，将手上这把朴实无华却射出他生平最得意一箭的弓双手奉上。
“夏郎主，这把弓原璧奉还……”
夏逊伸手接过，微微一笑问：“这把弓，比你的如何？”
高晏老实道：“我的射日弓不如它。”
“想要吗？”
高晏心里一动，眼神有些热切，但仍克制着道：“晏，功夫尚浅，眼下恐怕还配不上这么好的弓……”
“知道就好，”夏逊手掌转动，不知怎的，那柄弓在他的手中凭空消失，“想要也不给你。”
高晏低头道：“郎主能借用一次，晏已心满意足，万不敢起占为己有之心。”
“虚伪，你们这些世家出来的，别的本事没有，矫饰造作倒是都深入骨髓。”夏逊冷笑了声，还要继续说下去，阿卢在一旁轻声打断他。
“郎主，端木娘子该回来了。”
夏逊顿时急了，道：“差点忘了，那赶紧出去，你，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
“是。”
夏逊转头，瞪着高晏：“你也是，知道吗？”
高晏忙道：“谨遵郎主吩咐。”
“走走走。”夏逊正要跨步，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虚弱到栽倒。
在他身后，冰山开始分崩离析，已经崩塌得不成样子。
阿卢忙一把扶住他，反身就要将他背到背上，夏逊推了推她，弱声道：“那不是个男的？有他在，要你一个小小女郎出什么力气。你过来。”
他朝高晏招手，目光深邃，意义难辨。
高晏讶异之余竟有些受宠若惊，他上前俯下身，夏逊伏到他背上，手搭在他肩膀，哪怕隔着衣裳，依然能感到那双手冰凉。
“郎主，我起身了。”
高晏起身，尽力稳当地背着夏逊，起身迈步踏出了那道门。就在他踏出去之际，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声，身后整片冰原已陷落。
夏逊伏在他背上越发虚弱，但依然在他耳边叨叨：“小子，毁我幻境，这笔账，早晚，跟你算……”
“是。”
“放跑狐妖，罪加一等……”
“是。”
“还有，伙同元伫那个老鳖精算计我，等着……”
“郎主，此事我事先并不知情……算了，是。”
高晏背着夏逊跨出幻境，一出门，便觉一阵冰凉雪气扑面而来，再一看，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鹅毛大雪。
一时间漫天的琼花飘舞，玉屑飞扬，仔细听还有雪落的噗噗声，这是真真正正的人间气息，而不是幻境中虚构冰原那般死寂和空茫。
高晏情不自禁吐出一口气，他想，冰原幻境塌了也好，他可不想进去第二次。
阿卢不知从哪拿出一把伞，高举到他们头上，高晏略一回头，发现她也在看雪，风雪之中，她眸光潋滟，一瞥之下，似有平日不常见的暖色闪烁。
察觉到高晏的眼光，阿卢冲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把夏逊背进另一边的偏殿，高晏会意，踏步朝偏殿走去。
走到廊下正要进去，夏逊忽然开口：“放我下来。”
高晏微楞，蹲下将他放下，夏逊扶着阿卢的手站在廊下，看着这银装素裹的天地，目光悠远，没有说话，仿佛追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过了良久，他做了决定，回头看向高晏，道：“狐妖逃窜，我辈职责必将之追杀，不许其为祸人间，你要是无处可去，便一起吧。”
这便是允他跟在身边学秘术的意思了，高晏霎时间百感交集，他双手合抱，朝夏逊恭敬行了一礼，郑重道：“晏，但凭郎主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