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吴沉水2025-04-06 17:153,499

   十七

    

   高晏几乎狼狈地从主殿快步走出。

   他捂着咽喉,尽可能快速地挪动两条腿离开那座装饰华美的殿堂。

   等到踉踉跄跄走出主殿,在偏殿一侧的木构榫卯屋檐下,他才喘着气,定了定神,用手捧了雪低头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冰冷一激,眼神愈发的清明深邃。

   适才主殿中发生的一切,看起来是郎主夏逊为元伫大师的算计而迁怒于他,但高晏心里清楚这并非是事实的全部。

   实际上,在他注视那本似书非书、似账非账的谶世书瞬间,有种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玄妙之感突然从心里升腾而起,仿佛有看不见的感应之链将他与那本神秘莫测的册子栓在一起,在那一瞬间他福如心至,灵台清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谶世书中某些秘而不宣的规则。

   比如夏逊虽是谶世书之主,但他并不能左右规则,谶世书与天道相通自有律法,并非只是简单的欠债还钱,欠命还命。

   契诺如山之下,还有一语成谶。

   于是在这灵光乍现的刹那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他双膝下跪,心中祷告天地,承诺此后余生鞍前马后供夏逊驱使,以换取他传授破幻术之法。

   在夏逊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他抢先将自己的名字写上谶世书。

   落笔之际,他分明感到耳边仿佛有细微的啪嗒一声相扣之声,天道规则运转,从此以往一约既定,神鬼俱臣服。

   换言之,他固然要回报夏逊以忠诚,但夏逊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下他倾囊相授。

   但这笔交易从根子上讲是他占了人家便宜。

   高晏原本就欠着夏氏一行人的救命之恩,更遑论端木娘子将他断手再造之功,那才是真正令他于深渊中瞥见微光的希望,他肩负千斤重担不敢求死,然而若以一个废人而生,再多的隐忍抱负,也不过一纸空谈。

   没有夏逊首肯,端木娘子不可能为他行医,没有夏逊出手,端木娘子也做不到妙手回春。

   更早一点,没有夏逊点头,阿卢也不会飞剑于密林女妖手下救了他。

   他早就欠夏逊良多,恩情重重叠叠加起来犹如高山,早已超出他不到双十年纪的人生能想象的回报程度。

   更何况他拿什么回报呢?他已不是那个享誉邺城的高氏千里驹,身无长物,一文不名之下,哪怕真的粉身碎骨,恐怕人家夏郎主也未必多稀罕。

   然而对着这样的恩人,高晏眼睛也不眨就算计了他一把。

   他回过神慌忙离开主殿,不是因为惧怕夏逊骤然发难,而是羞愧到抬不起头来。

   他想,我可真是高氏嫡系子孙,母亲养育十余年盼我中正清直,但在关键时候,我却依然暴露出跟高樾一模一样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可不这样算计夏逊,他又能怎么办?

   高晏早已在心里将遭逢巨变以来的种种事情揣摩过千万次,从他意气风发在紫川苑破了谭献仙的幻术,再到官庭庙射杀巨蛇后满城谣言,风雨欲来之际母亲匆忙将自己送离邺城,外王父萧玄策忽而起兵叛乱,母亲与秋夫子一众人莫名罹难,他冲杀入高府中幻术屠戮数十仆役,姚大与一众部曲相救之际又落入陷阱。

   桩桩件件,所有的一切背后固然有权谋之士精心策划的杀局,但也有他以凡夫之力无法勘破的玄术作怪。

   他没有办法。

   经过这么多天的遭遇,他早已不再天真以为世上无妖邪。不,世上诸多妖邪,而比妖邪更可怖的是能操持秘术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凡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他是曾自诩天赋过人,力大无穷,然而就算哪天他又能拉开射日弓,又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但往哪射呢?

   当一个人所见焉知是真是假,又如何判断一箭射过去是对是错?

   所以他不得不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抓住夏逊,因为他心里清楚,像这样的世外高人,错过了便穷其一生也无法再遇上第二个。

   选无可选,终究还是不得不利己为上,做了光明磊落之士不屑为之的事。

   高晏给了自己一耳光。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有声响传来,倏忽一回头,一柄冰雪般的狭长利剑已指着他的咽喉,剑尖闪着寒光。

   阿卢看着他犹如看一个死人,冷声道:“郎主见你不到一息功夫便又发病,你做了什么?”

   高晏急道:“我没有,夏郎主好端端的怎会发病,他分明精神得很,刚刚差点没掐死我……”

   阿卢幽幽道:“你看看周遭。”

   高晏抬头四望,忽然发现之前整洁平坦的寺庙一寸寸现出原型。

   原来这里到处都瓦甓零落,门楣朽蠹,尘封斑驳,屋檐下甚至有蛛网零落。就在离他不远处,一块断碑没入积雪中,上面字迹早已模糊。

   他这才恍惚间想起,这里原是人迹罕至之处,一座荒庙该有的样子可不就是这样?

   那为何他在此住了多日从未觉得荒凉颓废,甚至进去主殿那还见到处处奢华铺张又高雅精致?

   他猛然想起夏逊之前嘲讽的话语,脱口而出问:“幻境?”

   阿卢沉默着没有回答。

   高晏恍然大悟,又觉得不敢相信。他在这里养伤治病,只觉窗明几净,一切用具无不妥帖得当,仿佛理应如此,没什么好奇怪。待能出门晒太阳,但见白雪皑皑,整座荒庙银装素裹,静谧安详,压根没有断垣残壁,也不见荒草枯树,好像这就是一座干净整洁,被人日常维护的寺庙,只不过僧侣们集体迁出不见踪影而已。

   他今日还见识过夏逊所居正殿之豪华雅致,当时也只奇怪夏逊是何许人,为何富贵堪比王公贵族,从未疑心过就这么轻车简从的主仆几人,怎么可能将一座荒山野庙收拾成富丽堂皇的府邸,别的不说,那些贵重的家具摆件怎么搬动?

   原来所见皆是虚妄,原来这才是高等幻术。

   要说破绽那简直处处都是,但它的可怕之处便在于你明明看到这么多违和之处,然而你视而不见,心甘情愿地沉浸其中,情不自禁便对所听所见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但这里不过是一个落脚点,怎么有人这么大费周章地骗人骗己?

   “郎主最讲究吃穿用度,出门在外从不委屈自己。”阿卢含糊地道,“眼下他发病了,幻境自然便消退,高晏,你不该啊。”

   她话语刚落提剑便刺,高晏慌忙避开,但阿卢剑法精妙,两下便封住他退路,高晏避之不及,脚下虚浮,雪地又滑,没躲片刻便摔倒在地,再次被阿卢的剑稳稳指住咽喉。

   高晏豁出去了,大声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我之过,你杀了我便是,但死之前麻烦阿卢指点迷津,我到底因为什么害夏郎主发病?我不过是但有所问如实相告而已。”

   阿卢的剑又进半寸,几乎抵住他的皮肤问:“郎主问什么?”

   “什么元伫大师的事,我根本只在梦中见过此人,不,此妖邪,随后夏郎主便大怒,痛骂区区老鳖也敢算计他……”

   高晏仰起头露出脖颈道:“我说完了,你快点动手。”

   他说罢闭上眼,但心里不知为何却隐约知道阿卢这一剑不会刺下,似乎自从与谶世书对上后,他的五感便变得敏锐,尤其对周围的气韵变动感应清晰,他知道阿卢虽气势汹汹如出鞘利剑直袭而来,但她的剑并没有杀意。

   这样的高手若真想要自己的命,哪会左一句右一句地废话?

   等了会果然那剑并没有落下,高晏睁开眼偷瞥过去,阿卢已收了剑,神情若有所思。

   高晏暗地里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阿卢,夏郎主还好吧?”

   “这些天吃的药又白费了,端木娘子换了方子,这会带老贺出门采药。”阿卢冷冷道,“高郎君,我做事向来不问缘由只看结果,害郎主发病这等事再有第二回,我的剑定不留情。”

   高晏苦笑道:“知道了。”

   “接着。”

   阿卢抛过来一物,高晏手忙脚乱接过,发现是一个小小漆器药盒,他正不解,阿卢拿手轻轻比了下脖颈,高晏顿时明白了,这是给他擦脖子上淤痕的药。

   高晏心情百味交集,收了药,双手合抱作揖:“多谢阿卢。”

   阿卢冷淡点头,转身正待要走,就在此时,一股寒风吹过,随即一朵雪花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高晏伸出手接住,只觉得这朵雪花分外大,且贴着手掌并不那么沁凉,而且好像在掌心还动了动。

   高晏还以为自己眼花,眨眨眼正要细看,倏忽间,那雪花从他掌中飞了起来,变成一支小箭嗖的一下便朝他面门射来。他吃惊之下慌忙一个后仰,堪堪避开这支小箭突袭,等他直起身,俨然发现漫天雪花变成箭雨,突如其来地嗖嗖射下。

   高晏忙找地方避开箭雨,一回头,阿卢已经拔剑在手冲天而起,她将剑挥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银圈,清呲一声:“大胆妖物!”

   她在半空中剑光犹如寒星,剑气过处冰箭爆裂如星雨,在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耀眼之光中冲向万千冰箭旋转中心,呲的一声刺穿当中,却发现空无一物。

   阿卢诧异之下猛然想起什么,慌忙返身飞向一座偏殿。然而此时地面突然涌起一道十余丈高的冰锥,犬牙交错,直逼她身躯而去,犹如活了一般瞬间将她纠缠住。

   另外一道雪色身影夹杂冰雪咆哮着冲往偏殿,它正要撞上时,殿外突然浮现一阵金色符光,将那妖邪轰地一下反弹回去。

   高晏这才看清,那是一个人身狐首的妖物,一对血色眼珠,神情狰狞。

   “夏逊,你以为区区两道符文就能拦得住我?”

   它尖啸一声,身躯骤然变大,化作一头足足两层楼高的庞大雪狐,它再咆哮一声,后腿猛蹬,全力再次撞了过去。

   金符震荡之间,整座偏殿摇摇欲坠,偏殿檐角的铜铃骤响不停。妖狐冲到符文之处,竟长嘴就咬,生生用利齿啃噬结界光幕,不一会,整个符文现出龟裂状,妖狐再一冲,符文应声崩裂。

   高晏看得心惊胆战,却听阿卢在半空中大喝道:“高晏,拦住它!”

   高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二话没说飞快奔往偏殿,正见到雪色妖邪冲破偏殿外设置的金色符文,直直闯入其中。

   高晏想也不想,也跟着冲了进去。

   一进去,才发现进入另一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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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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