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高晏完全没想过自己在命运急转直下,尝尽辛酸苦痛,正要山穷水尽之际,还能峰回路转,让他遇上了端木娘子这样一位特立独行,剑走偏锋的神医。
他从小在邺城、并州两地生活,自忖也见过不少名医国手,却从未有哪一位像这位小娘子这般,看着柔柔弱弱,在医道上却能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犹如能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的高手。
她不怎么用药,但哪怕如高晏这般不懂医的人也知道,她一旦用药便不拘什么方类君臣,一手金针之术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开膛破肚的胆魄更是无人能及。
这些日子以来,他便犹如一具木偶,任由端木娘子在他身上试验诸多,什么刀剖火炙,刮骨洗腹无所不包,在她那些林林总总说不出门道的治疗下,高晏有时极痛,有时极痒,有时烦躁难耐,恨不得寒冬腊月脱光了衣服奔入雪地里打滚;有时却阴寒入骨,哪怕盖着两床棉被,身下烧着热热的火炕,他依然冷得直打哆嗦。
所有这一切,早已远超出高晏对所谓医术的认知。
相比之下,两只手的骨头被一节节打碎重节,经络被一寸寸重新拼合所受之苦,也就那么回事了。
高晏疼晕过去好几次,又被弄醒了好几次,惨烈程度与他在高氏黑牢受刑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心里畅快,每次痛到极致时看着端木娘子亮晶晶的眼睛,他就知道端木娘子没有放弃,他还有戏。
他还有戏,他高天清,没有毁。
没有什么比希望更能令人忍耐,没有什么比忍耐更能让人等到黎明。
正是在端木娘子看似无意又率性的鼓捣下,高晏对身体掌控真的一日强于一日,不到半月,他已能自己下床,用手慢慢地给自己披上衣服,换好鞋袜,然后一步一挪,慢腾腾挨到门口晒太阳。
那一日的阳光耀眼亮堂,日光直白而热切地笼罩在他身上,烫得他从心底发暖,那些淤积而无处宣泄的恨,疯狂地想自毁去报复的念头,慢慢随着太阳的热而有所融化,高晏过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活着,而且有盼头活下去。
他抬起眼,此时才发现庭院里白雪皑皑,再越过院子往外看,密林早已树叶落光,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在阳光照射下仿佛琼瑶满地、碎玉流转。
他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隆冬已至。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高晏回头,看见剑客阿卢正抱着一捆柴走过来。
高晏忙起身,阿卢冲他冷淡颔首,走到檐下,抽出她的窄剑,毫不犹豫拿来劈柴。
高晏看得一把好好的剑被这么用,顿时心疼不已,忍不住道:“阿卢女郎,且慢。”
他说完,转身一瘸一拐进屋,从屋里找到他那柄菜刀,递过去道:“劈柴何须名剑,还是用这个吧。”
阿卢狐疑看他,还是接了过去,也不说什么,一刀下去手指大小的柴火顿成整齐两半。
“这柄刀,原本就是女郎的吧?”高晏没话找话,“当日是您把刀留下的?女郎之恩,高某还未曾谢过……”
“你说话都这么啰嗦?”
“啊?”
“从未有人唤我什么女郎,叫阿卢吧。”
阿卢冷冰冰说完,飞快将柴火劈得极小,利落在一个小泥炉里生火,然后端来药煲开始煮药。
这活她显然做过无数遍,做得极顺手,高晏有心想帮点什么却插不上手,况且阿卢全程面无表情,他也不敢贸然做什么惹人生烦。
可他又不想离开,要说这一行人中谁最令他好奇,除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夏郎主,便是这位冷若冰霜的美人剑客了。
是的,他坚信那天晚上密林所见绝非幻觉,阿卢剑法之妙生平未见,他最痴武学,遇上这样的高手,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
不一会药煲里传来药香,高晏再度没话找话:“我见您日日熬药,这药给谁熬……”
阿卢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剑,令高晏讪讪闭上嘴。
她往小泥炉里丢了几根柴火,沉默了一会才道:“是郎主。为了救你,郎主复发旧疾。”
高晏心头大震,结结巴巴道:“我,我竟不知此事,端木娘子只说请夏郎主出手,我不知会害他旧疾复发……”
“你知道又如何?”阿卢奇怪地问,“生死关头,难不成你会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他救?”
高晏哑然,她说得对,他这条命背负的东西太多,确实无法轻易去死。
但他依然愧疚,急急起身道:“那我,我去叩谢夏郎主大恩。”
“郎主病着呢,他不会见你。”
高晏急切地道:“求女郎,不,求阿卢代为通报,不见也行,让我去行个礼吧。”
阿卢抬起头,定定看了他一眼,随后没有再理会他,过了会药熬好了,她将热腾腾的药汁倒入一个陶碗之中,用木盘托着,起身就走。
她没有走两步又停下,回头道:“跟上。”
高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慌忙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出乎高晏意料之外的是,他朝夏郎主所住的主殿外跪下叩行大礼没多久,阿卢就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高晏起身,走过去正要踏入殿门,忽然被阿卢伸手拦住。
阿卢看着他目光复杂,颇有警示之意,过了会却放下手,什么也没说,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他进去。
高晏猜不透她的意思,但夏郎主召见在即,容不得多问,他整顿了衣裳,踏步而入。
一瞬间,他恍然间以为自己打开的是哪户世家名门的内室。
整个室内已完全看不出荒废的野庙痕迹,四壁素纨垂悬,隐见云气回纹,随着光线流动,又能隐约见到金色的神秘符文。东面的窗牖半启,已挂上竹帘斜卷,青砖地面铺上华贵地毡,摆上一面漆绘山水屏风,上面所绘山水峰峦叠嶂,高山流水,盯着看时,恍惚能听见淙淙之水声,鸟雀的鸣声。
高晏忙甩了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幻听甩开,低下头,双手合抱,躬身道:“邺城高氏子高晏,拜见夏郎主。”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过来。”
高晏低着头转过屏风,只见屏风后设了一个紫檀曲足榻,长六尺余,榻面铺青绮茵褥,边设隐囊,以素绢裹麸皮为之,形若新月。塌边立着一盏连枝灯树,青铜铸就,枝杈错落擎十二莲盏,大白天也燃着蜡烛,焰心微碧。
塌前摆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鎏金博山炉,重峦叠嶂间隐现好几种奇特的兽形,炉盖透雕三十六孔,青烟袅袅而出,如云岫升腾,一股清雅幽香随云雾弥散,闻着令人通体舒坦,只想躺下来什么也不干。
高晏心中惊诧不已,便是他那位被外界盛传奢靡成风的乡主母亲,内室里也没有这样的陈设。类似的装饰他只在外王父萧玄策书房内见过,但萧玄策贵为河间王,皇亲贵胄,选用的东西自然是符合他品级的最好用具,这位神秘的夏郎主为何也能如此大手笔?
“抬起头来。”
高晏迟疑着抬头,正撞进夏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中,仿佛深邃的黑色漩涡将他紧紧束缚住,令他无法挣脱抵抗,霎时间,他的眼前飞快略过不久前被妖邪一爪插入背心时溅起的鲜血、密林中的女妖飞扑而来时张开的血盆大口、逃出高氏时姚大和诸位部曲誓死相护,推他上马时最后的笑容、黑牢中谭献仙命人砸碎他双手时脸上的阴毒、他发现自己屠戮满院奴仆侍从时的茫然、母亲与秋夫子送他上马车不舍又决绝的目光,最后,当日官庭庙里被他一箭射杀的巨蛇凄厉的惨叫。
“停。”
夏郎主一指头弹了过来,高晏一个激灵,猛然间清醒过来,他喘着气,第一反应便是警惕,随后想到这位谪仙似的人物于自己有救命大恩,慢慢平缓呼吸,再度行礼道:“高晏失态,请夏郎主恕罪。”
夏逊耻笑道:“世家名门子弟果然好教养,明明是我窥探你灵台,你却反过来向我致歉,哪怕心里已当我是邪门妖道,面子上却还来叩谢救命之恩,落魄成这样还不忘把持世家名门的表面功夫,真是伪善,造作,可笑之极!”
高晏白了脸,他哑声道:“郎主恩同再造,高某感激之心无以复加,这并非矫饰,实乃肺腑之言……”
“恩同再造?无以复加?”夏逊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起来,“别尽扯这些没用的,你就说你能回报什么吧。”
“想好了再说,因为你说什么,就代表你这条命值多少。我也很想知道,高小郎君觉得自己的命值多少呢?”
夏逊语气轻柔中带着看好戏的恶意,令高晏霎时间慌乱起来。他万没料到这位长得像世外高人,一张嘴却明明白白要回报。
他确实感恩,也想尽己所能回馈,但他从小到大所知所见对于报恩这回事都不是这样直白,大家都客客气气,施恩者哪怕有所图也绝不会言语挑破,否则便是挟恩图报的小人;受恩者无需敦促,自然会将恩义感知于心,否则便是忘恩负义之辈。这里头当然也有挟恩图报或忘恩负义,但那自有另一套说辞,从未有人摊开来锱铢必较地讲。
太不体面。
但什么是体面?他已落魄至此,还要如夏逊所骂的不忘把持世家名门那套表面功夫吗?
高晏悚然一惊,他双手合抱,郑重地再次行礼道:“晏眼下身无长物,确实不知该如何回报郎主大恩,但晏愿肝脑涂地以报之。郎主若不信,晏对天起誓……”
“停,”夏逊毫不犹豫打断他,“别起誓,平白拉我入因果。”
高晏敏锐捕抓到“因果”二字,但他知道问了夏逊也不会回答,想了想,他再度躬身行礼,恭敬问:“那晏该如何报恩,还请夏郎主明示。”
“你倒是会推托,也罢,看在元伫大师份上,我便给你两条路选。第一,命债需命还,正巧你的命格有那么几分特殊之处,我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你可以先欠着,先活上个十年八年,但此后不定哪天我就会找上门,到那时无论你身在何处,身居何位,有多少荣华富贵未享,多少凌云壮志未酬,我到,你的时辰也到。”
夏逊见他沉默不语,从卧榻上病歪歪地起身,摸向旁边的云母石案上那个药碗,皱着眉头,忍着厌恶一饮而尽,然后恹恹地道:
“多少人一无所有之时倒有一腔孤勇,能置生死于度外,可当他什么都有了,要去死就没那么容易。当然了,等到那一天你也可以恩将仇报,翻脸不认账,也许我会拿你没办法呢。怎么样,高小郎君,要不要试试?”
他声音中充满戏谑,却不知为何给了高晏无尽的空洞之感。
高晏抬起头,认真道:“夏郎主,不瞒您说,遭逢巨变后,外头要我命的人可能不少,我怕活不到您讨债的那天。”
“不会的,”夏逊看着他,“元伫大师早已把你的命格算明白了。”
“元伫大师是谁?”
“哦,忘了那老东西惯会虚张声势,喏,就是给你这个的人。”
夏逊从案上抓起一支蓍草,丢了过去。
高晏接过后,心头巨震,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那位老丈是真的?我,我以为那是我做的一个梦……”
夏逊不以为然地道:“托梦这等把戏,老东西熟得很,有什么好奇怪。”
“但梦中所见,那老丈似乎非人……”
他心中惊异,抬起头,却见夏逊似笑非笑看着他,高晏脱口而出问:“夏郎主,他是妖邪?”
夏逊笑而不答,转身道:“这就是我要给你选的第二条路了。”
他摸到案上一只漆匣,打开了,从里头拿出一卷黄色卷轴,高晏眼尖,瞥见那卷轴上写着三个古篆字,似乎是“谶世书”。
“这是账册,与一般账册不同,此册沟通天地,自书因果,你在上面签字画押,我该收回什么,收回多少,自有天道定夺。”
他刷的一下展开账册,顿时一阵金光闪现,好几个隐约的人名从高晏眼前飞快略过,随后停在一页纸上,那上面已经写了高晏的姓名生辰,欠债缘由一栏已经将夏逊救他的事由写得清清楚楚,只在签字画押那留着空白。
夏逊盯着他,深不见底的黑色中压抑着暗哑之光,他摸着那页账册,幽幽地道:“想好了再签,落笔反悔,神魂俱灭。”
高晏拿着笔却没动,反而问:“夏郎主,之前我在官庭庙射杀两条巨蛇,人人都道我杀守护神不祥,我后来也无数次想,如果我不射出那一箭,是不是就没后面那些事……”
夏逊耻笑:“蛇妖吃人,杀了便杀了,有什么不详。”
“我奔驰几百里赶回邺城,一进高府就遇无数刺客,我好不容易杀出血路,但赫然发现我杀的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府内无辜的仆佣侍从,而我的刀正架在我父脖颈之上。因此他们拿下我,斥责我滥杀无辜,欲弑亲父,不孝不悌,罪无可赦……”
“你中了妖道的低等幻术而已,不让你造杀孽,如何破你与生俱来的正罡之气?”
“所以后来我才屡屡撞见妖邪?”
“你也不算笨。”
高晏红了眼眶,再问:“以我凡夫之力,能杀那妖道否?”
“难。”夏逊鄙夷道,“你一近他身,他就有千万种方法拉你入幻境自裁。这种雕虫小技,也就是世无高人才容他作祟,要换以前,哪轮得到这种货色招摇撞骗。”
高晏点头,他在瞬间做了决定,双膝着地,跪下道:“夏郎主,我知道您是出世的高人,求您教我破幻术的法子,高晏此生必鞍前马后,任您驱使!”
他还没等夏逊回答,已经爬过去抢过笔,飞快在谶世书上签了名。
随着他落下最后一笔,一股金色光芒隐约射入他灵台之中,恍惚间,他忽然明白了契约既定,千山无阻。
那页册子上,俨然多了一行金色小字,夏逊传授高晏破幻术之法。
夏逊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页册子,摩挲片刻,忽而问:“高晏,元伫那老东西在梦里跟你说了什么?”
高晏有些奇怪他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道:“他说我若回邺城,是九死无生之局,但有一生机在坤位,即是西南。我从邺城逃出来后,便往西南方走,这才遇见您与端木娘子……”
夏逊突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目光中逐渐染上疯癫之色,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越小越大声,后来变成仰天大笑,只听他边笑边骂:“原来如此,元伫老头,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哈哈哈哈,连你也算计我,真是不知死活!”
他伸出手猛然一抓,高晏身不由己被一股凌厉之风抓起,双脚离地,再被夏逊狠狠惯到墙上,碰的一下,狠狠将那副高山流水的漆画屏风撞倒在地。
“连一只老鳖都敢算计我,入了谶世书又如何?真以为这样我就不敢杀人?!”
夏逊凌空飞起,瞬息间扑了过来,一下卡住高晏的脖子,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
高晏痛苦地挣扎,徒劳想掰开他的手指,触手却坚硬如铁,哪里可能掰开半分。
就在高晏开始眼前发黑之时,端木娘子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她温温柔柔地问:“阿逊,用饭了,我今日做了莼菜鲤鱼羹,咱们先用饭了好不好?”
夏逊浑身僵住,随后眼中的疯癫之色渐渐褪去,他一松手,高晏掉到地上,捂住喉咙拼命喘息咳嗽。
端木娘子悄声走过来,仿佛没看见地上的高晏一样,亲热地挽住夏逊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那鲤鱼是老贺破冰捞的,这时节可不易得。莼菜是我先前晒的菜干,也不知鲜不鲜,你尝尝再说。”
“配粟飧。”
“早就蒸好了,我哪会不知道你的口味,走吧走吧。”
她与夏逊渐行渐远,悄悄地拿手在背后朝高晏摆了摆,又指了指门外。
这是让他稍安勿躁,呆会快些离开的意思。
高晏捂着喉咙,无奈地爬起来,等夏逊走远了再出去,临出门前回头一看,案上的谶世书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