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高晏万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魂魄离体,顺着风扶摇而上,倏忽间盘旋回环,不一会又急冲直下,就如被一双巨灵之掌抛上抛下,十分的逍遥快活。
不知飘了多久,他落在一处落英缤纷,碧水若玉带的世外桃源。那里有茵绿如织的草地,草地上有叫说不出名的灵兽轻巧灵动地跑动或饮水。另一边是兰埔芬芳,夹杂着星星点点可爱的红色或白色小花,犹如繁星点点。
高晏不知自己来到何处,正举目四望,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对岸传来,高晏闻声而望,就这么一下撞见了水岸之上的母亲。
严格说,那并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安平乡主,她至少比原有的年纪少了二十岁,正是豆蔻年华,年少好动,健康活泼。她头上梳着两髻,扎着彩缯,雪白的额前覆盖一层俏皮的额发,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正在草丛里掐花扑蝶,全是一幅不知愁的小女儿模样。
在她身侧站着端庄自矜的秋夫子。她也比高晏记忆的年轻许多,两边脸颊尚未被岁月刀削斧劈,不是后来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此时的秋夫子还带着温柔神情,她正俯下身对安平乡主说着什么,大抵在劝诫这个小女孩儿要多注意贵女风范。可惜她还没说完,就被调皮的小姑娘垫着脚悄悄将一朵花戴到她头上,引来一阵娇笑声。秋夫子扶着花拿掉也不是,不拿掉也不是,满脸无奈又宠溺,大概明白这一番劝诫已注定逝水东流。
忽然间,远方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安平乡主忙起身回应。高晏顺着她回应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不远处他的外王父和外王母,河间王萧玄策与王妃正招手让女儿过去,在他们身后站着高晏的几名舅舅,都是萧氏子弟。
高晏想都不想,抬脚就往那边走去。
他的亲人都在,不往那边走,又能去哪里?
就在此时,一个老人突如其来出现在他身前,他拦住他的去路,问:“小郎君,你要去哪?”
高晏仔细一看,认得这老丈正是为他以蓍草卜卦那位,他这会不知怎的,也不觉得老丈神秘又突兀,反而如同见到老熟人那般高高兴兴地回:“老丈,是您呀,劳驾让一下道,我要去我母亲那。”
老丈分毫不让,问:“哪里有你母亲?”
高晏感到困惑,但还是笑着道:“溪水对岸啊,您看,她就在那……”
他正要指给老丈看对岸人物,哪知一抬头,对岸春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熊熊,荆棘遍布,火光中有鬼影曈曈出没于火焰之中,凄厉地惨叫挣扎。
高晏大惊,快步就想冲上前看个明白,老丈一把拦住他,喝道:“高天清,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去!”
随着这一声厉喊,他脸上的五官人相逐渐扭曲,显出非人之状,眼睛外凸,瞳孔长大,闪着金光。
“给我回去!”
他再度大吼,双手一推,将高晏整个人推得飞了起来,往后直直冲破重重迷雾,电光石火之间极速下降掉落凡尘。
正在他以为自己要摔个粉身碎骨时,一枚硕大的金色树叶飘来托住了他,那树叶叶脉组成一个闪着金光的神秘符号,无数光点熠熠生辉,一碰到他便争先恐后挤入他体内。
高晏四肢百骸仿佛浸透温水,舒服得只想叹息。
然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变得越来越重,再也飞不起来,倏忽一下回到肉身之中。
高晏蓦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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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死,且活着呢。”端木娘子的声音响起。
高晏循声看过去,端木娘子扎着头巾,头巾下青丝纷乱,围裙上还残留着那天为他开刀溅上的血迹。
老贺在一旁忙进忙出,搬进来不少柴火堆在一旁,见高晏醒了,冲他笑了一笑。
“小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一边说着,拿起一根烧火棍,往高晏身下的捅了捅火苗,青烟嗤的一声,登时升腾而起。
高晏这才发现他被放置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土炕之上,坑下烧着火,浑身犹如封肉一般被层层竹板封住炙烤于炕上,只余头脚露在其外。
老贺端着一个簸箕走过来,上面堆满各种说不清名字的草药,端木娘子手下不停,抓起那些药草一一丢入炕内火中。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木燃烧之香,烟幕水汽瞬间充满整间屋子。
一片白色雾气中,高晏张开嘴,发现他虽不能动弹,却能发出嘶哑之声。
高晏问:“我……”
端木娘子幽幽地道:“你吧,伤得太重,原本金针无用,药石无效,差不离就得死在我手上,可架不住你运道好。”
老贺笑呵呵地补充:“娘子请郎主出手,救回了你。”
高晏断断续续道谢:“郎主,与娘子大恩,高某……”
“行了,”端木娘子打断他,严肃地道,“别高兴得太早,郎主只是续了你一口气,你依然命悬一线呢,眼下你的情况好比有人拿着烛火烧细绳,绳子什么时候烧断,我可说不准。”
“娘子,你平白吓唬他作甚?”老贺笑着打圆场,“小郎君,放宽心,你已熬过最难一关了。”
高晏松了口气,端木娘子瞪了老贺一眼,老贺笑呵呵地全不在意。
“说起来,高郎君,你可晓得身上的气血与常人不同?”
端木娘子透过烟雾看向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凌锐利。
高晏心头一跳,他记起妖道谭献之和好几个妖邪对他垂涎的模样,道:“曾有,有人说,此乃,什么乾坤正罡之气……”
端木娘子一愣,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捂着嘴格格直笑。
她直言不讳道:“世上无人天生就有乾坤正罡之气,讲这话的,要不是存心一派胡言,就是自己也狗屁不通。”
“少时开蒙,先生教我天地正气,至大至刚,浩然无边,仁义为纲,说的可不是乾坤正罡之气会来找谁,而是人因行了仁义之道,心里才能存一股正气。”
高晏大惑不解,问:“那,那我……”
端木娘子瞥了他一眼,轻飘飘丢下一句:“你?身负灵血而已,没啥。”
高晏没听懂:“何为,灵血?”
端木娘子又不说了,她转过身,佯装没听见。
老贺好心解释:“灵血是什么我也说不准,只知道身负灵血之人于天地灵气感应非常,习巫卜之术事半功倍,相传古时候有个国家叫巫咸国,上至十巫下至平民,人人都具灵血。不过那只是个传说,现如今兵燹频频,民不聊生,保命要紧的世道,灵不灵血的,也没什么用,对吧娘子?”
端木娘子嗯了一声,转头状似不经意地道:“不仅没用,还招惹蚊虫。”
老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对,招惹蚊虫。”
端木娘子转过身,将垂下来的一缕长发甩到身后,眼睛发亮地道:“但我说你气血与常人不同,灵血只为其一,其二,是你四肢百骸有生灵之气。”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生机旺盛的将死之人。”端木娘子兴致勃勃地一寸寸盯着他的躯体,仿佛琢磨从哪一块切下去最妙,“你见过野火焚烧过的苍茫大地吗?明明一片焦土,却于焦土之下依旧生机勃发,只待春风一吹,必定又是庶草蕃庑,鸟兽阜滋。”
“你,就是这样的大地。”
“我想试试,看它能恢复成什么样?”
“是枯荣各半,还是草木葱茏。”
“怎么样,让我试试吧?高郎君?”端木娘子热切地问,“虽然你答不答应无关紧要,但我也学过礼仪,循礼必要问一问的。”
高晏看着她,忽然就想笑了,仿佛一种奇异的暖流在他被炙烤的四肢当中慢慢流转,将他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几经折磨险些支离破碎的躯体内外轻轻抚过。
淇奥绿竹,芃芃黍禾,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春天无尽绿意,蓊郁朝荣的原野,他就眼眶发热,几乎想滴下泪来。
“我,有望恢复?”
端木娘子奇怪地道:“当然了,我适才不是说过了吗?”
“手,我的手……”
“断骨重续,经络重生。”端木娘子想了想加了句,“不过需重新打断你已长好的骨头,挺痛的,你扛得住吧?”
“我扛,我,能扛。”高晏哽咽着频频点头,“有劳,有劳您,请,请务必治好我的手……”
端木娘子有些疑惑地看他掉泪,正要说什么,老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娘子,咱们先出去歇会……”
“我不累啊……”
“还是歇会吧,您不知道,今早阿卢讲郎主又偷喝酒了,您顺便出去管一管。”
“什么?夏敬谦简直岂有此理,千叮万嘱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他怎么还这样?这是铁了心要气我是吧?”端木娘子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她愤愤然提起裙子转身一阵风似的出门,老贺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高晏一眼,细心为他掩上了门。
门内,高晏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