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这一回,高晏伤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重,但他却一直保持清醒。
因为有人不让他昏过去。
那位复姓端木的娘子出手如电,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已经将十余枚金针插入他身上各个要穴,霎时间仿佛四肢百骸各处关节都被锁住,那股仿佛在身体内穿堂而过的冷风骤然停了下来。
然后,她一回头,老贺上前将他整个抬起,放到另一个偏殿内,进门就一股暖意袭面而来,屋里干干净净,烧着一大堆火。
剑客阿卢转过身来,一张冷色入骨却精致无双的脸庞上不辨喜怒,毫无表情,却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伸出手来,帮忙将高晏抬到火边,那里已铺上木板,架起一张临时卧榻。
高晏面朝下,伤口朝上,他想道谢,张嘴却气若游丝,连一个声都发不出来。
老贺像猜出他的心思,温言道:“别出声,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阿卢上前,捧起他的头,将一个中间挖空的木枕垫到下面。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端木娘子换了一身简简单单的青袄白裳,提着一个木箱踏步而入。火光映照下,高晏得以看清她的相貌,她已不是豆蔻年纪的少女,约莫双十以上,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盘成凌云髻,斜插一支非木非铁的长钗,称得脸庞犹如淡墨山水,眉目如远山含黛,就是这样一位气韵清绝的女子,哪怕荆钗布裳,也只会令人觉得她天生只适合吟诗作对,舞文弄墨。
然而下一刻阿卢上前将她的两边长袖利落绑起,端木娘子当着他的面打开木箱,在一众大小不同的刀具中选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小刀,迎着光一边比划,一边对高晏兴致勃勃地道:“世人皆知弦断不可复续,南国却有胶可续弦,世人皆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却有起死回生之法,你可想要?”
高晏谨慎地看着她。
“只是这法子从未记载于医书,全是我闲来无事琢磨的,此前从未有过机会尝试,”端木娘子眼睛发亮地道,“反正你也差不多要死了,死之前让我练练手,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算为我积累经验,日后没准能救其他人。高小郎君,你意下如何?”
高晏依旧没做声。
端木娘子也不急,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沙漏放置于他面前,坐下来淡淡地道:“容我提醒一句,郎君命悬一线,留给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可不多。沙尽之时若还不能决定,那我也不医了。生死关头尚能拖泥带水,救你何用?没得白费我工夫。”
高晏忽而就笑了,这么明显的激将法,换个时候他定不会上当,然而就如端木娘子所言,生死关头,拖泥带水又有何益?
萧氏血脉宁死不低头,然而他的命早不是他自己的了,能有一线生机,必须孤注一掷,竭尽全力。
他点了点头。不仅点头,他还努力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高某,一命,但凭医者处置。”
端木娘子闻言勾起嘴唇,干脆利落地嘱咐:“好,给他灌麻沸散。”
阿卢和老贺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半抬,阿卢一点他下颌,令其嘴自动张开,随后打开药瓶,将半瓶冰冷的药汁灌入他嘴里。
“这是我自己调的麻沸散,只会令你不能动弹,不会令你昏迷不醒。呆会不管我在你身上刳背剖腹,你都会清清楚楚知晓。”端木娘子一边裹头巾围裙,一边不经意地道,“一般人恐难以承受听见自己刮骨之声,高郎君,你应当比一般人强吧?”
应当吧。高晏当时想,他好歹自幼习武,也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
痛是不痛的,然而清清楚楚感觉自己的后背皮肉被剖开,有人将手伸进里头掏来掏去,用刀用锉在骨骼之间又切又锯,用针穿线在内脏血管缝缝补补,种种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开始眼前发黑,意识模糊。
此时他听见老贺在他耳边大声叫唤他:“高郎君,高郎君,听得见吗,高郎君……”
高晏困乏到连转动眼珠都难,老贺喊了数声无果,阿卢上前毫不留情拍打他的脸颊,冷冰冰道:“高晏,高天清,不想死就给个反应!”
高晏实在无法给任何反应,他感觉整个人仿佛开始飘了起来,离开这具破破烂烂的躯体,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几个奇奇怪怪的人。
依稀仿佛间,他听见端木娘子道:“北斗借寿丹,快!”
阿卢掰开他的嘴,将一颗芬芳扑鼻的药丸塞进去,又按住他穴道一揉,丹药顺利被咽下去,瞬间一股热流涌入心肺,然而杯水车薪,没过片刻,熟悉的阴寒再度爬满四肢百骸。
端木娘子又眼疾手快地做了许多措施,然而似乎无一奏效,没过多久,高晏就清晰地听见她懊恼地道:“居然要败了,死我手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晏在心里轻叹一声,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不知道,就在他失去意识的瞬间,端木娘子猛然想起什么,对阿卢道:“去你家郎主那,告诉他,如果想清了这段因果,把压箱底那几张麒麟血髓符拿出来!”
阿卢迟疑了一下,端木娘子爆喝:“快去!”
阿卢点头,转身飞奔而出。
端木娘子手上身上全是鲜血,她看着高晏,喃喃地道:“这下好了,你能不能活,真的全在夏敬谦一念之间。”
阿卢几个起落便奔到郎主夏逊所在的主殿,他并不在殿内,而是没骨头一样斜倚廊柱坐在石台基上,一身素袍广袖随夜风而起,正对月手执一只玉色小壶独酌。
无论看多少次,阿卢都会由衷认为主人风姿卓然,当世无双。
只要他闭嘴不说话,哪怕就如眼前这么坐没坐像,放浪不羁,但依然美若画卷,难描难绘,再加上那时不时压抑着的低声轻咳,端得是能令人莫名其妙觉得感伤心疼。
可惜他不是如风雅文士一般对月吟唱,而是对着一具尸体。
准确而言,是适才被他一符弄死的似犬非犬的妖邪尸体。
他一边喝酒,一边拿着一根小树枝戳那具尸体,仿佛玩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乐此不疲。
阿卢对他的古怪早已见怪不怪,躬身道:“郎主。”
“犬魇妖邪,专引人入梦,”夏逊道,“虽死其妖丹在,功效想来差不多。挖出来,给我下酒。”
阿卢不动如山,道:“端木娘子有命,不能给您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别说什么妖丹了,您手里的酒最好也别让端木娘子看见。”
夏逊讪讪放下酒壶,问:“你不是在那边协助她开膛破肚,过来作甚?”
“那位高郎君不行了。端木娘子想请您……”
“又惦记着那几道麒麟符?没门,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崽子,能从犬魇妖邪口中救下他已是大恩,再多的,我怕这小子受不起。”
“可人真的不行了。”阿卢冷静地道,“您与他之间,不是还有因果未偿?”
“那又怎样?教了你多少回了,有人找死或有人该死,像这种事,拦不住,让它去。”夏逊仰头将酒壶中的酒倒入嘴里,笑得薄凉。
阿卢低头想了想,斟酌词句道:“阿卢听闻昔年元伫大师为您卜卦,曾有丛蓍扣大均,高氏安天命一说,说不得就应在那位高小郎君身上……”
“闭嘴!一只老鳖懂什么?叫他一声元伫大师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夏逊不耐烦起来,“退下退下,该干嘛干嘛去。”
“是。”阿卢不再多说,退后两步,行了礼后转身要走。
她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郎主,酒壶还是收好,端木娘子没能救活人心里定会难过,您别让她闻见味儿……”
“难过?难过什么?”
“好好的一个病案折在她手里,医者心高,自然会难过。”
夏逊忍不住问:“她说什么了?”
阿卢认真道:“娘子大喊居然死我手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逊扶着额头犹豫起来,终于道:“罢了,她心情不好,咱们都得遭殃。扶我。”
阿卢上前扶起他,只见他歪歪斜斜地站着,指着地上那具妖邪尸体道:“剖妖丹。”
阿卢不解地睁大眼。
“救个区区凡人,用什么麒麟符,拿犬魇的妖丹现画一个足矣。”
阿卢这才恍然,忙点头道:“是。”
她抽出长剑,剑光闪过,一下劈开那妖邪身躯,从一堆红红白白的血肉内脏中挑出一颗金黄色的圆丹。
“碾碎,”夏逊左右看看,没看到想要的东西,于是随手把酒壶抛了过去道,“合酒。”
阿卢用树叶将妖丹包起后一下震碎,倒入酒壶中摇了摇,恭敬递给夏逊。
夏逊接过,倒了一点在掌心,用食指轻轻蘸了少许,就这么以手代笔,凌空勾勒出犹如流云般优美复杂的图形,随后撒上酒液,半空中顿时金光一闪而过,图形稳稳落到树叶之上。
霎时间符成,夏逊却脸色苍白,后退一步,捂住胸口低头咳了起来。
“郎主!”
阿卢忙欲上前,却被夏逊嫌弃地伸手止住:“别过来,一身腥气。拿着符快去吧。”
阿卢不敢耽误,双手捧过符,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