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吴沉水2025-03-03 09:063,042

   十三

    

   老贺他们走后,高晏慢慢走出偏殿,将整座破庙巡视一番,在庙后墙根找到一把完好无损的柴刀。

   高晏虽没在寻常百姓家生活过,但也知道民间铁器并不便宜,好好一把柴刀不会有人随便丢在庙里。他略一思忖,忽而明白这又是老贺几人留下的另一个赠礼,荒山野岭,有把柴刀起码能防身。他心下感激,对柴刀行了一礼,拿起后发现这柄刀的刀刃隐隐发着幽光,高晏随手一砍,轻轻松松劈断两指粗细的树杈。

   这不是一柄寻常的菜刀,而是一柄当之无愧的利器。

   是夜,高晏将老贺给的包裹并这柄柴刀放在一旁,烧了最后一堆篝火,将干粮随意烤了烤几口下肚果腹。吃的时候他忽而想起临行前秋夫子亲手为他抄的那本食谱,那时候,他吃甜的嫌腻,吃咸的嫌齁,为了让他多吃一口东西,秋夫子常常下厨房反复尝试,送到他嘴边的东西,哪怕酪浆饧脯皆无不精细。如此养出来的高天清,一般吃食看不上眼,筵席珍馐只当寻常。即使在并州河间王萧玄策对他文武功课抓得极严,可到了吃上,王孙贵族只会更讲究更奢侈,没人觉得高天清在吃上这么麻烦有什么问题。

   这些长辈们如果知道高天清其实一个粗粮饼子也能喂饱,可能得难以置信,继而感慨万千吧?

   高晏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忽而笑不下去,转为满心酸涩。

   他看着篝火,想着往下的路该怎么走。邺城是回不去了,但邺城的血债没完。凭他现在的样子去报仇无异于送死,他虽死不足惜,但那么多人为他活着而做的牺牲就会白费。

   所以他得去并州,找到外王父和舅舅们,弄清楚谋反是怎么回事,然后再杀回邺城来。

   安平乡主、秋夫子、姚大、部曲弟兄们,每一个人都不能白白送死。

   高晏目光坚毅,盘膝横刀,缓缓地擦拭,犹如昔日他每天保养自己那柄佩刀一般。擦完后,他举起刀映着火,越发显得刃如秋霜,光若流星,轻轻一挥,嗡然之声传来,竟比他之前用的那把刀还好。

   可惜手废了,使不上劲,配不上这样的好刀。

   他放下刀,不再多想,他将包裹当枕头,拢紧衣襟,在火堆旁和衣而睡。

   这一觉睡得深沉安稳,像有人按着他的头,强行将他按进沼泽一般黏稠潮湿的梦乡。他明明觉得不该睡得这么死,然而四肢躯干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引着往下沉溺,越想挣扎,被吸附的力量就越大。

   一直到他闻见一股胡麻饮的香甜味,这种下坠的欲望才戛然而止。

   高晏睁开眼,一碗胡麻饮摆在他眼前。

   端着胡麻饮的是一双白若凝霜的手,再往上看,竟然是温凝那张婉约柔美,素白若梨花的美人脸。

   她穿着初见时的青碧襦裙,洋溢着未经世事的微笑,将胡麻饮递上。

   “高郎,你为什么不喝?放心,这次放了很少的饴糖,保证不会腻。”

   她的语调娇憨中带着亲昵,仿佛两人已经相处许久,有过许多温存时光。但这么熟稔的温凝令高晏隐约觉得不大对,仿佛她不该如此。他迟疑着接过胡麻饮,并没有喝,而是而是问:“温娘子,你怎的在这……”

   “郎君,你看看你这问的什么话,妾生是君之人,死是君之鬼,自然要跟着你生死相随啊,可怜妾什么也不要,孤身一人跟着郎君跑出邺城,一路吃了这么多苦,结果郎君一觉醒来竟问出这等话,莫非你心底一直在嫌弃我……”

   温凝说到这已经眼圈转红,眼眸里瞬间带泪,高晏被这样的眼神控诉着,依稀仿佛觉着事情确实如温凝所说,他落难后女郎不计后果,执意要一女不事二夫地追随他,他也深受感动,两人遂草草结拜,一路奔逃,吃了不少苦头。

   高晏的心一下软了,他笨拙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凝待我情深义重,我爱重你都来不及,又怎会嫌弃?要说嫌弃那也是你嫌弃我。”

   “真的?没有哄我?”温凝破涕为笑,“那你起誓。”

   高晏虽觉得为这点小事就发誓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道:“我起誓,我高晏绝无嫌弃娘子之心。”

   “这还差不多,”温凝又端起那碗胡麻饮,怼到他嘴边,娇笑道,“你既心中有我,那便尝尝这碗胡麻饮,人家早起就磨胡麻,做得可仔细了,你可不能不赏脸。”

   她巧笑倩兮,令人无法拒绝。高晏淡淡一笑,端起碗来,低头闻得一股胡麻浓香,正要喝时,忽然看见自己腰间配着一把刀。

   不是自己记忆中习惯用的佩刀,而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柴刀。

    

   “怎的了?喝呀。”

   高晏慢慢抬起头,问:“阿凝,你适才说,我俩已是夫妻?”

   “是呀,”温凝娇嗔问,“怎的,难道你后悔娶我了?”

   “我自然不后悔,只是,我怎么不记得你我之间曾行过六礼?”

   “哎呀不是你说的吗,艰虞境况,六礼暂废,等以后日子好了再补给我。高郎,只要你不辜负我一片心,这些繁文缛节我不计较的。”

   高晏深深地看着她,道:“如此说来,我真是亏欠阿凝许多。”

   “你知道就好。”温凝笑了起来,“喝吧,胡麻饮该凉了。”

   高晏低下头作势要喝,突然间手一松,整碗滚烫的胡麻饮泼到温凝脸上,随即他抽出腰间佩刀,毫不犹豫一刀捅进温凝腰部。

   温凝震惊地盯着他,哑声问:“你,你为什么……”

   高晏平静地道:“因为你不是阿凝。”

   周遭的世界仿佛开始碎裂,但那“温凝”依然顶着他未婚妻子那张脸痛苦地道:“我就是温凝,高郎,你负我,你负我……”

   “你不是,而且这句话,她也不会说。”

   邺城太守府中自幼丧母、谨小慎微的女郎,心思细密,自尊极强,名声于她重于一切,可以说,她宁愿死,或者宁愿高晏死都绝不会做出无媒私奔的丑事。

   这不知哪来的妖邪,怎么会明白这些?

   高晏冷静地将刀抽出,再刺入,眼前的温凝面目开始拉长扭曲,露出长嘴窄眼的兽相,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伸手成爪朝高晏狠狠挠去,高晏后仰连连退让避让,突然间脚下一空,身后骤然裂开一道无穷深渊。

   高晏大骇,惊出一身冷汗,蓦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还倒在篝火之前,一睁眼顿时浑身僵硬。一只大如犬状,尖嘴赤毛,两眼猩红的妖邪盯着他,目光贪婪,一张嘴却是梦中温凝的声音:“郎君,我好心让你入美梦温柔乡,你倒好,非要醒着生受这挖心剖腹之苦,啧啧,真不明白你们人到底要什么,同心上人成婚难道不好么?”

   “滚!”

   高晏抄起枕边的柴刀就砍过去,这一下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那晚阿卢挥剑斩落女妖之手的招式,势如闪电,毫不犹豫,瞄的也是妖兽前爪。

   然而他忘了自己的手,招式再精妙,打到妖兽爪子上也不过铛的一声,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妖邪大笑:“郎君,你莫非想给我挠痒痒?”

   高晏立即爬起来转身就跑,然而跑不出几步,脑后一阵疾风,一股大力冲撞他背心,将他整个人撞飞,随后重重跌到地上。

   几乎在他跌倒的同时,那妖邪已一脚踩上他的后背,笑嘻嘻道:“跑什么,早死晚死,都得死。”

   它举起爪直接插入高晏背心,痛得他惨呼出声,眼前发黑之际,却能清醒地感受到利爪如何撕破他后背血肉,直插入肋骨,奋力要挖出他的心脏。

   高晏口吐鲜血,抖着手握起柴刀,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下将刀反向刺入妖邪。

   妖邪发出一声怒吼,高晏知道这一下总算是刺中了,也知道这一下应该没刺中要害。但他已经再无力气,背后像被开了一个大洞,冷风灌入体内,他觉得越来越冷,好像浑身的温度从那个洞迅速消散。

   等消散完热气,就该死了。

   就在这时,他恍惚间见到一道金色光芒叱的一声破窗而入。

   身后的妖邪无声无息地倒下,正倒在他身侧,圆瞪双目,眉心之内好似有股闪烁不定的光芒,随后,那光芒骤然大盛,砰的一下炸开,血肉如雨,溅了高晏满脸。

   眼前这一幕似乎在哪见过,随后,他听见门被破开之声,好几个人匆匆忙忙冲了进来。

   当前一人正是那位剑客阿卢,她伸出二指凑到高晏鼻下,随后禀报:“郎主,还有气,醒着。”

   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嫌弃地站到离他一尺之外,高晏奋力想看清,只见到那人宽袍翩然,白衣胜雪,屈尊降贵地弯下腰问他:“你就是邺城高晏?河间王萧玄策之外孙,安平乡主之子?”

   高晏迷迷糊糊点了头,想说话,一张嘴却吐出一口鲜血。

   那人忙后退一步,似乎决定什么为难之事,过来会吩咐道:“老贺,把他弄走,元玑,尽力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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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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