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老贺他们走后,高晏慢慢走出偏殿,将整座破庙巡视一番,最后在庙后墙根找到一把完好无损的柴刀。
高晏虽没在寻常百姓家生活过,但也知道民间铁器并不便宜,好好一把柴刀不会有人随意丢在庙里。
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这又是老贺他们留下的另一份赠礼,他们中有人在临走前忽而想起给了他盘缠衣裳尚且不足,荒山野岭之中,起码要给他留一把防身的利器。
高晏心下对那位从不露面的郎主心存感激,没他的应允,老贺即便对他再同情也不可能自作主张。他对柴刀行了一礼,这才拿起。
一拿起来,他便发现这柄刀与众不同,拿在手里轻盈方便,对着日光一照,刀刃处隐隐发着利刃的湛蓝微光,再随手一挥,竟能轻轻松松劈断两指粗细的树杈。
这不是一柄寻常的菜刀,而是一柄当之无愧的利器。
是夜,高晏将老贺给的包裹放在一旁,用偏殿留下的柴烧了最后一堆篝火,再将干粮随意烤了烤便塞到嘴里果腹。
吃的时候他忽而想起当初母亲强行将他送出邺城,他醒来后在马车里却发现秋夫子亲手为他抄的食谱和好几坛赶制出来的肴肉点心。那时候整个高氏都知道高天清在吃上极为挑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甜的嫌腻,吃咸的嫌齁,为了让他能多吃一口东西,秋夫子想破了脑袋,常常亲自下厨房与厨娘反复探讨尝试,送到他嘴边的吃食,哪怕酪浆饧脯皆无不精细。如此养出来的高天清,一般吃食看不上眼,筵席珍馐只当寻常。
就连他被打包送去并州那几年,河间王萧玄策虽对他文武功课抓得极严,可到了吃上,萧氏皇族出身,只会更讲究更奢侈,无人觉得把高天清养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什么问题。
当世之时,世家贵族那些王孙公子们争豪斗富、暴殄天物简直花样百出,什么人乳喂猪、饴糖洗锅都闹出来了,高天清若连吃都不会,反倒会遭人耻笑。
但他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其实高天清用一个粗粮饼子也能喂饱。
高晏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忽而笑不下去,痛楚和仓惶同时涌了上来。
往后要怎么办呢?他看着篝火想,邺城是回不去了,现在回去别说报仇了,简直无异于送死,他虽死不足惜,但为了让他活下去,已经有太多人做出了牺牲。
所以他不能死,相反,他要用尽一切办法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能有希望,才能去并州找到外王父等他仅剩的亲人,他必须要弄清楚这场引起灭顶之灾的谋反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那些害死母亲、秋夫子、姚大、部曲弟兄们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高晏呼吸平静了下来,他目光坚毅,盘膝横刀,手持细布缓缓地擦拭,犹如昔日他每天保养自己那柄佩刀一般。
擦完后,他举起刀映着火,越发显得刃如秋霜,光若流星,轻轻一挥,嗡然之声传来,竟比他之前用的那把刀还好。
可惜手废了,使不上劲,暂时配不上这样的好刀。
但总有办法的,只要活着,总能找到这双手与这柄刀最佳的契合方式。就如当初第一个在沙场上教他基本功的师父所言,真正迎敌时不能奢望我强敌弱,反而敌强我弱才是常态,一生搏斗,说白了便是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强敌弱点,思考如何反败为胜。
高晏不再多想,他将包裹当枕头,菜刀压在枕头下,拢紧衣襟,在火堆旁和衣而睡。
这一觉睡得极为怪异,就好像有人按着他的头,强行将他按进沼泽一般黏稠潮湿的梦乡。他明明在心里提醒自己,荒山孤庙不该睡得这么死,然而四肢躯干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着,不顾他的意愿一个劲往下沉溺,越想挣扎,被吸附的力量就越大。
一直到他闻见一股胡麻饮的香甜味,这种下坠的欲望才戛然而止。
高晏睁开眼,倏忽见一碗胡麻饮摆在眼前。
这是一碗盛在讲究陶碗里的胡麻饮,端着碗的是一双白若凝霜的纤纤之手,再往上看,竟然是温凝那张婉约柔美,素白若梨花的美人脸。
她穿着当初初见时的青碧襦裙,洋溢着未经世事的微笑,将胡麻饮递上。
“高郎,你为什么不喝?放心,这次放了很少的饴糖,保证不会腻。”
她的语调娇憨中带着亲昵,仿佛两人已经相处许久,有过许多温存时光,甚至身子凑得极近,身上带了暖意的馨香扑鼻而来。
高晏本能后退一步,他对这么热情的温凝隐约觉得不大对,仿佛她的行为举止不该如此。他迟疑着接过胡麻饮,并没有喝,而是问:“温娘子,你怎的在这……”
“郎君,你这问的是什么话?妾不在你身边还能去哪?早跟你说过了,妾生是君之人,死是君之鬼,生死相随、此志不渝啊,可怜妾什么也不要,孤身一人跟着郎君从邺城跑出来,一路吃了这么多苦,结果郎君一觉醒来竟问出这等生分的话,你老实说,你心底,是不是一直因为我随你私奔而瞧不起我……”
温凝说到这已经眼圈转红,眼眸里瞬间带泪,高晏被这样的眼神控诉着,依稀觉着事情确实如温凝所说,他在邺城落难后,而女郎听说后也不计后果,执意要一女不事二夫地追随他,他深受感动,带了伊人一路奔逃,风餐露宿,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如果这样那确实欠了温凝许多。高晏的心一下软了,他笨拙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凝待我情深义重,我爱重你都来不及,又怎会嫌弃?要说嫌弃,那也是你嫌弃我,毕竟我不再是邺城高氏的千里驹……”
温凝温软的手指一下压住他的嘴唇,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在我心底,郎君一丝一毫未曾变过。妾只是忧心你我这样草草成亲,若有一天你反悔,那妾该如何自处?”
“不会有那一天。”
“真的?没有哄我?”温凝破涕为笑,“那你起誓。”
高晏虽觉得为这点事发誓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道:“我起誓,我高晏绝无嫌弃阿凝之心,也绝不会背弃阿凝。”
“这还差不多,”温凝又端起那碗胡麻饮,怼到他嘴边,娇笑道,“你既心中有我,那便尝尝这碗胡麻饮,人家早起就磨胡麻,做得可仔细了,你可不能不赏脸。”
她巧笑倩兮,令人无法拒绝。高晏淡淡一笑,端起碗来,低头闻得一股胡麻浓香,正要喝时,忽然看见自己腰间配着一把刀。
不是自己记忆中习惯用的佩刀,而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柴刀。
“怎的了?喝呀。”
高晏慢慢抬起头,问:“阿凝,你适才说,我俩已是夫妻?”
“是呀,”温凝娇嗔问,“怎的,难道你后悔娶我?”
“我不是后悔,只是,我忽然想不起来你我之间曾行过六礼?”
“哎呀,奔逃一路哪顾得上这些。不是你说的吗,艰虞境况,六礼暂废,等以后日子好了再补给我。高郎,只要你不辜负我一片心,这些繁文缛节我不计较的。”
高晏深深地看着她,道:“如此说来,我真是亏欠阿凝许多。”
“你知道就好。”温凝笑了起来,“喝吧,胡麻饮该凉了。”
高晏低下头作势要喝,突然间手一松,整碗滚烫的胡麻饮泼到温凝脸上,随即他抽出腰间佩刀,毫不犹豫一刀捅进温凝腰部。
温凝震惊地盯着他,哑声问:“你,你为什么……”
高晏平静地道:“因为你不是阿凝。”
周遭的环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揉捏得变形,屋舍土地纷纷碎裂,但那“温凝”依然顶着他未婚妻子那张脸厉声质问:“高晏,我不是温凝还能是谁,你负我,你负我……”
“你不是,而且你负我这三个字,她也不会说。”
他此刻脑子清明,已想起真正的温凝是什么人。
尽管他们接触不多,但他却深知邺城太守府里那位自幼丧母、谨小慎微的女郎,从小就不得不步步为营为自己筹谋名声。她自尊极强,名声于她重于一切,可以说,她宁愿死,或者宁愿高晏死,都绝不会做出无媒私奔的丑事。
这些身为闺阁女子的艰辛,一个变成她模样的妖物又怎么能明白?
高晏冷静地将刀抽出,再刺入,眼前的温凝面目开始拉长扭曲,露出长嘴窄眼的兽相,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伸手成爪朝高晏狠狠挠去,高晏后仰连连退让避让,突然间脚下一空,身后骤然裂开一道无穷深渊。
高晏大骇,惊出一身冷汗,也就在这时候他蓦地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还倒在篝火之前,一睁眼顿时浑身僵硬。一只大如犬状,尖嘴赤毛,两眼猩红的妖邪盯着他,目光贪婪,一张嘴却是梦中温凝的声音:“郎君,我好心让你入美梦温柔乡,你倒好,非要醒着生受这挖心剖腹之苦,啧啧,真不明白你们人到底要什么,同心上人成婚难道不好么?”
“滚!”
高晏抄起枕边的柴刀就砍过去,这一下脑子里不由自主模仿起那晚阿卢挥剑斩落女妖之手的招式,出招势如闪电,毫不犹豫地瞄向妖兽前爪。
然而他忘了自己的手使不上劲,招式再精妙,打到妖兽爪子上也不过铛的一声,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妖邪大笑:“郎君,你莫非想给我挠痒痒?”
高晏见势不妙,立即爬起来转身就跑,然而跑不出几步,脑后一阵疾风袭来,随即一股大力冲撞他背心,将他整个人撞飞,随后重重跌到地上。
高晏痛得眼前发黑,然而几乎在他跌倒的同时,那妖邪已扑了过来,一脚踩上他的后背,笑嘻嘻道:“跑什么,早死晚死,都得死。”
它举起爪直接插入高晏背心,痛得他忍不住惨呼出声,他几乎能清醒地感受到妖邪的利爪如何撕破他后背血肉,直插深入到后背肋骨,正在奋力想要拗断肋骨,挖出他的心脏。
高晏口吐鲜血,在剧痛之中反而冷静下来,他颤抖着手摸过去,悄然握紧柴刀,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下将刀反向刺入妖邪。
刀嗤的一下划破血肉,妖邪疼得发出一声尖啸,高晏知道这一下应该是刺中了,但仅此而已,他已经失血过多,浑身再无力气,背后更像被开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灌入体内,他觉得越来越冷,好像身体的温度从那个洞迅速消散。
等消散完热气,人也该死了。
就在高晏以为自己命丧此处之时,一道金色光芒叱的一声破窗而入。
金光没入身后的妖邪体内,它浑身一僵,随后轰然倒下,正倒在他身侧。
高晏能清晰地看到它死不瞑目,眉心之内好似有股闪烁不定的光芒,随后,那光芒骤然大盛,砰的一下炸开,血肉如雨,溅了高晏满脸。
腥臭的味道中,高晏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在哪见过,随后,他听见门被大力破开之声,好几个人匆匆忙忙冲了进来。
当前一人正是那位剑客阿卢,她冲到高晏身边,伸出二指凑到他鼻下,随后禀报:“郎主,他还有气,醒着。”
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嫌弃地站到离他一尺之外,那位谪仙一般的郎主终于来到他眼前,然而此时高晏已经被血模糊了双目,便是奋力想看清也只隐约见到那人宽袍翩然,白衣胜雪。
他的声音空灵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邺城高氏那位高天清?河间王萧玄策之外孙,安平乡主之子?”
高晏原本应该否认的,但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他忽然就不愿再撒谎,他费劲地点了点头,想说话,一张嘴却吐出一口鲜血。
那人忙后退一步,半天都没有说话,似乎在决定什么为难之事。
此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温婉动人,高晏想这大概便是那位神医端木娘子了。
端木娘子道:“阿逊,速做决断,他撑不了太久。”
男子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昔日之因,今日之果,老贺阿卢,速速准备整理间干净屋子把他挪过去,元玑,接下来就有劳你了,尽力救他。”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