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高晏睡了很长的一觉。
自从出事以来,他从未睡过这么夯实甜美的一觉,仿佛整个人回到十岁以前,他那会虽名义上有了自己独立的院落,但无赖小儿最喜欢的还是呆在安平乡主起居的主屋一侧一间临着湖水的卷棚抱厦。那里布置精细,夏季通风清凉,冬季四角烧暖炉,博山炉里常年熏乡主喜爱的药香,似苦非苦,回味悠长。
但今天想来,能睡得好,或者只是因为挨着安平乡主,知道她近在咫尺,只要他渴了饿了,乐了烦了,种种需求只要说便皆有人悉心对待,好好呵护,生病了也能放心,受伤了也无所谓,反正只要大喊一声母亲总会有人回应,然后就可以把所有事卸下,安心等着被照料便好。
然而母亲已经没了。
高晏心里一阵剧痛袭来,霎时冲破种种温情记忆,迫使他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残旧破败的屋顶,不远处还有一出残余的神像基座和石凿的香炉,应当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庙中某个偏殿。
他躺着一堆干燥的稻草之上,身旁有一堆烧得旺旺的火,烤得浑身发热,而身上手上的种种伤处却透着清凉,想是已有人帮他处理过并敷上了药。
高晏微微用力,挣扎着起来,却压到手上断骨之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门板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位身着褐色短衣,身材魁梧,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疤痕的中年男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见此情形,男子加快两步来到他身边,放下药道:“小郎君,莫动,仔细扯到伤处疼。”
“先生,我这是在哪……”
“哦,此处乃山间破庙,年久失修,早已无人看管。我等昨夜路过林子时,见到你昏迷在路旁,受伤颇重,还发着烧,我家郎主心善,说放着你不管回头就得喂了山间的野兽,故救你至此。”
高晏猛然想起昨夜昏迷前见到的种种诡异景象,那状如女鬼,利爪能掏心的妖邪,还有那神乎其技的剑客,以及马车下来时惊鸿一瞥的白衣男子,他不禁激动起来:“我想起来了,昨夜有妖邪要吃我,是你家郎主出手相救,还有一位剑客……”
男子脸色顿时阴沉,脸上疤痕愈发显得可怖。他毫不客气打断高晏:“小郎君莫要胡言论语,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邪?你看着也像读过书的,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高晏急了:“可昨晚我分明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又如何?”男子嗤笑,“这世上,耳听不为实,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昨夜你昏迷在密林瘴气之中,又发着烧,见着幻象也正常。”
“不,不,那位剑客剑法之精妙,晏生平未见……”
“行了,你们这些少年郎君一读书习武就爱做仗剑天的美梦。你平日读了不少野村志怪的闲书吧?那种书不能看多,看多了,就会瞎想。”
他语气笃定平和,甚至有对少年人无理取闹的纵容,说得连高晏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势太重出现了幻觉,然而女妖掏心,剑客断爪,白衣男子一招制敌种种场景都太过深刻,又岂是幻象?
他正要辩解,一抬头,正见刀疤男子目光冰冷,隐隐带着警告,顿时明白不管昨晚所见是真是假,此刻都不愿多谈。
高晏从善如流,道:“您说得对,是小子无状,请您见谅。”
男子这才笑了:“客气,小郎君,请喝药。”
他将那碗热腾腾的药端到高晏眼前,高晏迟疑着没动作,男子看出他的犹豫,顿时不悦了,冷声道:“不是我说,当世那些所谓的神医圣手开出来的药都未必及得上这一碗,你不喝,也行,我倒了便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喝便是失礼,更何况他现在废人一个,对方有何可图?想要他的命只需昨晚放任他不管便是,又何必下药多此一举?
想通这点,高晏一晒道:“非我不愿,您看我的手,我接不了……”
他举起畸形肿胀的手,男子见了,顿时有些过意不去,道:“是我疏忽了,小郎君,我伺候你喝。”
他将药碗端到高晏嘴边,高晏凑上前,大口大口喝下。
那药入口虽苦,苦过后却回甘。
男子看他的眼神多了两分怜悯,想了想道:“小郎君,给你开药的大夫讲,你身上伤多且重,但都是外伤,要命的是你经历大悲大恸,还服了令人虚弱的狼虎之药,眼下心神重创,日后需好好调养,不然会落下病根。”
高晏忍不住问:“那,大夫有没有说我的手……”
男子摇了摇头:“没有,你这双手皮肉之下的骨骼经络碎的碎断的断,怕是难办。看开点吧。”
高晏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强笑道:“多谢,令尊主救命之恩,不知能否让我当面拜谢?”
“我家主人不喜生人,救你已是网开一面。”
“不知能否将尊姓大名告知,日后我若能摆脱困境,当报答大恩……”
男子迟疑了一下,道“你稍等,我去回禀一声。”
“多谢。”
男子起身,转头离开。
不知是否药中加了安神的成分,不出片刻,高晏便又觉得困倦。他靠在稻草堆上闭目,昏昏欲睡之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小声的对话。
他自幼耳聪目明,听力眼力皆较常人强上许多,不然也不会练得一手箭法如神。此刻虽受伤,却不影响他听清外头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
男的显然是刚刚出去的男子,女的声音却也熟悉,低沉清冷,正是昨夜那位女剑客。
“贺叔,郎主让我原封不动给你传句话。”
“说什么?”
“我不见生人,自然不留什么姓名,你这问的什么废话,老糊涂了?赶紧滚。”
男子苦笑道:“是,是我糊涂了,我这就滚。”
“嗯,那就这样。”
“阿卢,请留步。我那个,呃,寻思着,不知能否请端木娘子帮忙看一眼那位小郎君的手……”
“昨日开药,端木娘子已然看过他的手了,但她一句没提,这什么意思,你不懂吗?”
男子啪的一声亲拍自己的脸:“明白了,我又问了句废话。”
“贺叔,他不是。”
男子沉默了一会,忽而哈哈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不是,我就是有点可怜他,当然了,也从他身上想起当年之勇,我跟你说,我年轻时也曾打那尸山血海中拼出来,那受的伤,把衣裳都染红了,几成废人,硬是让我爬出来……”
“还有事,走了。”
“欸,你走什么走,我还没开始说呢,现在的小娘子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老贺的脚步声渐渐传来,高晏忙闭上眼,平缓呼吸,假装入睡。
偏殿的门被推开,老贺走了进来,见他睡着了,于是动作放轻。
高晏听着他的动静,猜他往火堆里添了柴火,又觉得他坐在火边看着自己,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既无奈,又抱歉。
高晏也想叹气,那位郎主救自己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情,再多的,他原也没奢望别人会做。
比起一夜之间亲缘断绝,这几位陌生人给予的善意已太多,多到他已无以为报了。
高晏轻轻呼出一口长气,他微微睁开眼,看着老贺在篝火前明灭不定的一张脸,忽然很遗憾。
眼前这位明显是面人心热的好人,若能相逢于他未遭巨变之时,相比也能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其后三日,老贺对他态度亲和周到,不仅照料他吃喝换药等事,还闲下来与他聊了许多。他见多识广,阅历深厚,讲起一些村野典故、江湖传说皆活灵活现,听得高晏入迷,更在不知不觉间学了好些以往闻所未闻的民间礼仪禁忌。
最奇妙的是,外用内服之下,只几日,他已经能起身行走,双手虽仍无力酸痛,但总算能慢慢自己进食穿衣。
这等神效,他也信了老贺所言,那位为他开药的端木娘子确实比世上众多沽名钓誉的神医要强上许多。
而除了老贺,那晚见过的其他人皆神龙见首不见尾,全部没露过面。
高晏也不强求。
到第四日,老贺坐到他身边,将一个蓝色粗布包着的包裹放到他身边,高晏就懂了,他们一行人为他这个素昧平生之人已在此处耽搁数日,这是要走了。
“我看你身无长物,做主给你留了点东西,别嫌我多事。”
老贺打开包裹,笑:“几件衣裳,虽旧但干净,干粮若干,草鞋一双,够你走出此间山野,往南二十余里便有人烟,钱袋一只,够你在暂且落脚,剩下的,以你的聪明,当不至于活不下去。”
“最要紧的是这个。”
老贺拿出一只小小的青玉药罐,道:“这是你这几日敷的伤药,好好用,用完了,这个小罐子材质不错,手头不凑巧时还能换几个钱。”
高晏感动,从坐改跪,哑声道:“先生大恩,晏虽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哎,使不得,快快请起。”
高晏坚持行了大礼,这才起身。
“哦对了,那日我替你换衣服,从你衣袋中掉出来这个,还你。”
老贺递过来一只小巧精致的布囊,上面绣着兰芝芳草。
高晏错愕,道:“这不是我的。”
“怎么会,就是你的。看看里头东西少了没。”
高晏接过,狐疑着打开,他的手使不上劲,抖了半天都没解开,还是老贺看不过眼帮他打开了,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三支的蓍草。
高晏浑身一震,他清晰地想起那个梦,梦中的老者,就是拿着这个布囊,倒出一把蓍草,卜出他九死无生之局。
“这是,蓍草?”老贺奇道,“小郎君莫非还会占候之道?”
高晏回过神,勉强一笑:“不,我不会,这,只是某位长者所赠。”
“那你收好。好了,你我就此别过,保重。”
老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外头早已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一位姑娘长身玉立,背对他站着,高晏却知道她便是那晚的神秘剑客,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名唤阿卢。
那车里所坐的,应当是郎主与端木娘子了。
阿卢察觉到他的目光,蓦地回头,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剑。
高晏没有避让,微微一笑,随即双手合抱,深深弯腰,躬身行礼。
老贺吆喝一声:“走!”
马车铜铃叮咚作响,车辕滚动,渐行渐远,高晏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一直到对方马车几乎看不见。
他心里也清楚,此时一别,以后便各自天涯,恐怕穷其一生也不会有再碰面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