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吴沉水2025-07-09 11:534,469

  

  二十八

     

   高晏有心想打听顾季苓平生,但真做起来,才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原本他一个年轻男子贸然去问另一个女娘的私事便已不妥当,哪怕该女娘已然逝世。更何况整个栖梵镇上的人对顾司棺一家颇多忌讳,提起顾季苓更是讳莫如深,如避瘟神。就连摆胡羹摊的李嫂子原本见到他还笑脸相迎,一听他话里话外还想探听顾季苓,当即拉下脸,赶苍蝇似的撵他走。

   “郎君若不吃胡羹就还是好请好走吧,我这摆的是正经买卖,可不是闲来无事包打听的地方。”

   高晏讪笑,努力说服她:“这镇上也只有您愿多说两句,我也只是想弄清顾娘子生前到底……”

   话没说完,李嫂子猛地将手里的抹布甩到案上,脸色一沉问:“你弄清了她的事想做什么?你是能让她起死回生,还是能替她讨个公道?”

   “我想帮一帮顾司棺……”

   “哈,青天白日的讲什么笑话呢?”李嫂子陡然拔高声音,“郎君,你要真有本事帮顾司棺,不如打上瓦官寺,把人从里头带出来!真要做到了,那我还高看你一眼!打听死人的事帮活人?你当我痴傻呢?起开,别妨碍我做买卖!”

   她回身拿了笤帚就要赶,高晏没办法,只能悻悻离开。

   他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走着,忽而就想起那个无人愿谈的小娘子顾季苓。

   那些年,在顾季苓还活着的时候,她是否也走过他眼下正在走的石板大道,是否也曾驻足看过他眼前略过的纸马灵幡、棺被魂帐?她出身顾氏,会不会也与顾司棺一样精通晦涩难懂的鬼文,能写一手凌厉消杀的魂幡?

   据说她天生一副好嗓子,那么亮音高歌时,歌声是否穿云裂雾,直达九霄?

   这个小娘子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何如今全无她存在过的痕迹?

   他一面走,一面低头沉思,李嫂子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心头,使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镇上的人避顾季苓如蛇蝎,这其中显然另有隐情,可到底藏着什么,他一时又理不出头绪。

   走出几步,高晏忽然放缓了脚步,隐隐觉得身后有动静。那不是风,也不是鸟雀,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和他走走停停的节奏十分接近。

   他皱了皱眉,佯装看路边一个纸扎摊档,眼角余光回身望去。身后赶路的人络绎不绝,不像有谁刻意在追踪自己。

   但那种习武带来的警觉依然令他觉得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背上,略带迟疑,也略显急促。

   高晏二话不说,加快脚步往前走,路过一窄巷时转身而入。

   跟着他的人果然紧随其后,但那人一入窄巷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不见了高晏的行踪,他正困惑,下一刻,忽而一股大力袭来,那人不及反应,已经被高晏压在墙上,死死掐住喉咙。

   高晏一看,讶异地发现,眼前这个跟着他的人竟然是那个率人抬着棺材堵上司棺师门的老刘。

   “你跟着我干什么?”

   老刘涨红脸,手指脖子,发出嗬嗬声,胡乱摇头。

   高晏松开手,也不怕他跑,退后两步盯着他。

   老刘咳了好几声,这才缓过劲来,骂道:“你这后生,手劲怎的这么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才没跟着你……”

   高晏冷笑了一声,挽起袖子露出拳头晃了晃。

   老刘缩了缩脖子,色厉内荏道:“你个外乡人别想乱来啊,信不信我喊一声……”

   高晏冷冷打断他:“再问一遍,跟着我干什么?”

   老刘面上滑过尴尬、犹豫,没吱声。

   高晏没功夫浪费在这,他见老刘不说话,于是干脆道:“别再跟着我,否则对你不客气。”

   说罢,他转身就走。

   没走出几步,忽而听见老刘在身后嗫嚅问:“你,你说想帮顾司棺,是真的?”

   高晏蓦地转头。

   白日下,老刘站在阴影中窘迫得不行,几乎下一刻就要否认自己说过的话。

   “你不是巴不得她死吗?”高晏皱眉,疑惑道,“若我没记错,日前你还带人打上门去,说她咒杀了你儿子。怎么,这会不恨了?”

   老刘一时无言,半响才低低道:“恨啊,谁说不恨?但再恨我也知道,她不是我的杀子仇人。”

   他眼神发直,仿佛重见那日的惨状:“那天你我都亲眼看到那两名歌者突然倒地而死,无缘无故,毫无征兆,跟我家小儿死状相类,死得还更快些。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家小儿不是她咒的。”

   “那你还恨?”

   “为什么不恨?”老刘骂道,“说是说司棺师引魂,歌者安灵,可要不是姓顾的死守这套老规矩,这镇上哪还有什么歌者?你到处打听打听,眼下还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唱送灵曲?”

   高晏敏锐地抓到他话里的关键,问:“你是说,你儿子的死,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是歌者?”

   老刘没有回答。

   “怪不得,我说怎么那一日没见你们凑够七名歌者。”

   老刘瓮声瓮气道:“往后别家也别想凑齐。”

   “什么意思?”

   老刘没有回答他,而是低着头,胸膛起伏,将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下,过了良久才哑声问:“外乡人,你会帮顾司棺,这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高晏坦言道,“但说实话,眼下消息太少,我连顾司棺姊妹的事尚且弄不清,更无从断定她们是否真值得相助。”

   老刘叹了口气:“值不值得,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得你自己扪心自问,我只有两句话相赠。”

   “请讲。”

   老刘抬起头,道:“其一,三年前,镇上已经死了三名歌者。两男一女。”

   高晏神色一震,脱口而出:“顾季苓也是其中之一?”

   老刘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也像你儿子那般,突然暴毙?”

   “除季苓娘子是自尽身亡外,另外两人怎么死的,没人知道。”老刘幽幽道,“我们听到的都是顾季苓化妖吃人。”

   高晏皱眉道:“若真是妖吃人,也当有尸骨留下,请仵作一查便能辨明死因……”

   老刘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妖邪吃人乃瓦官寺高僧亲口所言,岂会有错?”

   高晏越发狐疑,但没继续追问,只说:“你要说的第二句话是?”

   老刘明知左右无人,却依然压低声线道:“第二句,传闻中被季苓娘子吃掉的两名歌者,一是其夫郎,二个,是其夫郎家阿弟。”

   高晏吃惊:“为何……”

   老刘摆手:“那我就不知道了。两句话相赠已毕,就此作别。小郎君,出了这个巷子,我可不会认刚刚说过的话。”

   高晏在他转身待走时伸手拦住他。

   老刘登时警惕,喝道:“你要干什么?”

   高晏正色道谢:“多谢相告,但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您留步一并赐教。”

   老刘急道:“你这小郎君怎的得寸进尺?我能多说那两句已是担了风险,你到底懂不懂?”

   高晏淡然一笑,问:“阿叔,我想帮顾司棺,是我路见不平,你呢?”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要帮她?”老刘陡然提高声音,但很快低了下去,语气支吾,眼神躲闪,“我不过是,不过是想起昔年长辈送葬,还承过老司棺师的情……”

   “送魂有义,司棺有情。可见司棺师顾氏对贵镇,恩义大于怨怼啊。”

   老刘脸色难看,但也没有反驳。

   高晏道,“那就请您看这份上再告知一句,顾季苓嫁的夫家今在何处?”

   老刘脸色难看,犹犹豫豫道:“她嫁的夫家在镇东头,唱灵的王家,你到那一问便知。”

   “王家可还有人?”

   老刘拿眼瞪他,恨恨道:“没死绝,但也差不多了。”

    

   栖梵镇东头比之西边荒凉冷清了许多,虽也有白墙黑瓦的院落,然而走近一看便有一股破败之气扑面而来。墙体皲裂,瓦片残破,墙角缝隙蓬草荆棘丛生,一只瘦到骨头尖尖,仿佛将戳破脊背皮毛的野狗飞快跑来,目露凶光,高晏只冷冷一瞪,它便不敢攻击,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开。

   一个老妇人坐在屋檐下拿着剪子剪纸钱,她裙摆破烂,肩上打着补丁,虽脊背弯如簸箕,手上却麻利得紧,那一张张粗糙的淡黄草纸在她手下,三两下便剪出钱币模样,再一拉,便又成一串钱串子。

   高晏走近问:“姥姥,请问唱灵的王家是哪一户?”

   老妇人抬起头,高晏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至少脸上并非沟壑纵横,相反眉眼还有些温婉,只是不知为何白发横生,身子更是伛偻得不成样子。

   “王家,唱灵的,”高晏以为她没听清,提高声音又问,“就是顾司棺妹子的夫家……”

   他一句话没说完,老妇人已经惊跳起来,吓得连连摆手,尖叫道:“不能说,不能说,你走,不能说……”

   她话音未落,屋内倏地飞出来一物,高晏眼疾手快,忙拽着老妇人往旁边躲,一只破破烂烂的草鞋砸在老妇人原本坐的地方。

   屋里传来一个男子破锣般的嗓音,大骂道:“他娘的大白天鬼叫什么?显家里阴气不够重还是怎的?贱人,克父克夫,早晚把我克死了你就安心了!”

   老妇人浑身发抖,伛偻得更厉害。

   紧接着,一个瘦成竹竿的男子从屋里踢踢踏踏地走出来,年纪不大,但一脸菜色,眼睛浑浊发黄,满脸不耐烦地骂:“老子饿了,饭呢?锅冷灶冷,老不死的,你是不是又偷懒!”

   老妇人嗫嚅道:“吃,吃食都没了,吃完了……”

   “吃完了不会买去啊?整天剪这些死人钱能挣几个子?看着就晦气!”男子骂骂咧咧,一转头看见高晏,顿时狐疑地打量他,语气不善:“你是谁,干嘛来的?”

   高晏没管他,只是低头看老妇人,语气温和问:“姥姥,他是你的谁啊?”

   “啊?”老妇人茫然问,“你,你问幺儿啊?”

   高晏眼睛微缩,再次确认:“这是你儿子?”

   “对,对啊。”

   “很好。”高晏抬起头,话音刚落便飞起一脚,将那男子猛力踹开,顿时噼里啪啦撞翻门边的破椅子,摔得七荤八素。

   高晏走去,也不废话,揪起他的衣襟抡起拳头就一顿猛砸,拳拳到肉,顿时打得那男子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一颗牙齿混着血沫吐了出来,身子像死鱼一样软瘫在地。

   老妇人尖声叫:“打人了,打死人了……”

   “闭嘴!”高晏转头,戾气十足,“多叫一声,我就多揍一下,放心,我的手受过伤刚恢复,力道不足,一时半会打不死人。”

   他拎起拳头,冷冷地问:“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男子吓道:“您,您问。”

   “唱灵歌的王家,是不是你们家?”

   “不,不是,”男子结结巴巴道,“小的姓卢,王家是隔壁那户,就那边……”

   他抬手指了指边上一处倾倒的空屋。

   “他们家人呢?”

   “都快死绝了,就剩个老丈人,投奔嫁到外乡的女儿女婿去,”男子道,“妖邪呆过的地方,谁敢住啊?”

   “可不妨碍别人偷他们家东西,对吧,你偷了没?”

   男子眼珠乱转,高晏冷笑,作势要打,男子吓得一哆嗦,赶紧道:“拿,拿了点,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他们家也没人会回来。”

   “可拿过季苓娘子的?”

   “没,没有。”男子忙道,“这真没有,季苓娘子一自尽,她阿姊顾司棺便将她东西都拿走,又做了仪式让王顾两家拆了婚,省得他们到了下面还你吃我我吃你……”

   高晏猛地靠近他,阴恻恻问:“妖邪吃人,你真个见了?”

   男子吓得连连摇头,忙不迭指他老娘:“我没见过,我老娘见了,至此疯疯癫癫做不了工,害我还得养她,拖累老子成不了家……”

   高晏被他气笑,二话没说,猛地又是几拳打去,打得他惨叫声不断。

   这时那老妇人却扑了上来,护住她儿子,慌乱地道:“莫要打我儿,莫打,你要东西,我有,莫打他……”

   她哆哆嗦嗦扑到墙角,用手使劲抠开一块松动的砖头,在墙洞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塞给高晏,结结巴巴道:“给,这是季苓娘子的,给你,给你了,莫打我儿……”

   高晏接过,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布袋,倒出来,里头有一只白玉坠子,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阳光下一照,通体莹润,隐隐有血丝。

   男人骂道:“老东西,你果然把偷偷藏了东西,啊……”

   高晏不耐,一脚踹过去,直接将人踢晕。

   老妇人哆哆嗦嗦问:“杀,杀人了?”

   “没,只是让他闭嘴歇会。”高晏问,“姥姥,这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季苓娘子给的。”老妇人呆呆道,“她很多活,做不完,我帮她,她就给我这个……”

   “你为何不拿给你儿卖钱?反而要藏起来?”

   “啊?”老妇人茫然问,“藏?对,要藏起来,妖邪的东西,不能给幺儿,不能。”

   高晏蹙眉,拿起那个玉坠仔细端详,忽而觉得上面的气息不对,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气息从玉坠中渗出,丝丝缕缕,顺着他的指骨缠绕过来。

   他疑惑着待要细看,忽而半空中响起一阵尖啸。

   一个黑影带着森冷的煞气,冲他飞扑而来。

  

继续阅读: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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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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