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很快,司棺师顾叔渊勾结妖邪、祸乱栖梵镇的传闻便沸沸扬扬在栖梵镇传开。
没过多久,又有人言之凿凿称小瓦官寺传出消息,无得高僧将在净境迎圣日当众审问顾叔渊的消息。
高晏还以为自己听错,再次确认:“当众审问?”
告诉他消息的是那一日非要卖他纸马的孩童,找到那孩子很容易,栖梵镇集市未散,为了生计,他每日都要在集市上来回奔走,兜售东西。
这孩子名叫阿粟,脑袋大,身子小,看着总让人疑心他头重脚轻,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但浆洗干净,十根手指头伸出来,指缝间也没有污垢。
高晏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卖自己扎的小金刚力士,照例问高晏要不要。
高晏掏出两枚大钱买了一个,阿粟于是看他分外顺眼,竭力推荐他买一碗李家阿嫂的胡更尝尝,据说里面有真正的肉丝。
高晏当然不吃,但他看出来阿粟盯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一个劲地吸溜口水,于是买了一碗与他,趁着他稀里哗啦喝胡羹的时候,又道:“你还没说清楚,要当众审司棺师什么?”
“哎呀,当然是她有没有勾结妖邪。”
“不是,她怎么勾结?”高晏问,“我虽初来乍到,可也知道顾司棺多年来主持方圆百里的丧仪,勤勤恳恳,从无出错……”
“两码事,”阿粟学大人样老练地摆手,压低声音,“你们赁她家宅院,见没见过那口棺材?”
“见到,一口棺材而已,怎么啦?”
“我听人说啊,方丈不许她妹妹葬到地里,她心里就恨上啦,跟妖邪串通,准备炼尸!”
阿粟煞有介事地道,“你知道什么叫炼尸不?就是把尸体炼成妖物,不腐不烂,刀枪不入,吸血吃人,到时候连瓦官寺的法师们都难以降服,好在方丈老人家神通广大,一下就感应到,立即叫人把她抓走,这不就是那什么,天理昭昭……哎呦!”
阿粟痛呼一声,回头一看,李嫂子拿着捅火棍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下。
“疼吗?”李嫂子问阿粟。
阿粟哆哆嗦嗦道:“疼,您干什么打我?”
“疼就对了,疼才能长记性,别好的不学尽学街头巷尾那些长舌妇。”
“大家都那么说,又不是只有我……”
“别人都说你就要说?我看你就是闲的。”李嫂子瞪着眼追问,“早起纸扎卖出去几个?兜里挣了几个大钱?你倒是在这吃饱喝足了,你阿弟阿妹呢?还在家饿肚子吧?”
阿粟顿时涨红了脸,慌忙放下碗,胡乱抹了把嘴,背起剩下的纸扎一溜烟跑开去。
李嫂子这才转头看高晏,眼角带笑却不达眼底,凉凉问:“这位郎君,你呢,吃饱了不曾?不够再添一碗胡羹?”
“不了。”高晏道,“方才听了阿粟说的话,心里堵得慌,没胃口。结账吧。”
他说完站起给了钱,李嫂子数了数,退回他一个,脸色稍缓道:“收你一半钱。”
高晏一怔,问:“为何?”
李嫂子道:“你一个外乡人尚且知道替顾司棺叫屈,我这本地的,总不好叫你比下去。”
高晏见她似乎知道不少隐情,遂问:“嫂子,我听说顾司棺的季妹生前化妖,死得不光彩,会不会因这样她才被人误会……”
“嘘!”李嫂子忙止住他,压低声音道,“不该打听的别问。我是为你好。”
“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
李嫂子顿住,露出悲哀与无奈,哑声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反正都这么说,都这么信。”
“可我却不大信,”高晏直接道,“许是孤陋寡闻,我只听过妖化人,未听过人化妖,嫂子,其实您也不大信吧?”
李嫂子脸上略过一丝尴尬,道:“我信不信又如何?郎君,顾氏姊妹的事多说无益,还易惹火上身,你只需知道,顾氏姊妹,不过都是可怜人,一个不人不鬼地活着,另一个死了都不得安生。”
她眼角湿润,声音低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陷入回忆:
“顾司棺的妹子,唉,人人只知道她化身妖邪吃人可怖,没人记得,当年她二八年华是何等鲜妍明媚,一曲清歌,婉转轻灵,多少人赞叹那是九天琼音,多少儿郎为她日夜思慕,魂牵梦萦。可笑的是,这一切到得后来,全成了她品行不端、轻佻招摇的证据……”
高晏还待再问,李嫂子已经摆摆手不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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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晏见问不出更多消息,遂回宅子里向夏逊回禀此事。
他越说越感荒谬,口气愈发不平道:“郎主,此地人迷信妖妄之说,将一个和尚的话奉为金科玉律,非但不分是非,而且忘恩负义。那梵音九钟霸道凶猛,根本分不清谁是人谁是妖,要不是司棺师开启阵法庇护大家,当场就得死伤不少乡民。然而救人的人非但没捞到一句谢意,转头就被诬陷成勾结妖邪,就冲这点,还敢称什么高僧大德?分明就是酷吏……”
夏逊带着笑意打断他:“行了,出去转一圈回来,牢骚比我还多,你那些世家弟子的教养呢?”
高晏没好意思道:“顾不上了。嗐,都怪那帮和尚。”
此言一落,夏逊笑意加深,连在屋子另一旁炼药的端木娘子与老贺都笑出了声。
夏逊心情看来不错,有耐心坐下来讲古:“十多年前,我曾来过此地,你可知那时的栖梵镇什么样?”
高晏摇头。
“阴阳错乱,妖邪横行,你道镇上的人为何以营造棺椁、铺设葬仪为生?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方圆百里,死的人太多了。”
“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好容易朝廷甫定四方,未及喘息,时疫又起,又死了一大批人。司棺师引魂入葬根本忙不过来,有的人草草拿席子一裹,挖个坑就这么埋了,有的全家死光就烂在地里,烂在路旁,说句枯骨盈野都不为过。”
“阳间秩序大乱,妖邪就趁机而入,不干不净的东西借尸还魂,混在活人中。你猜,后来怎么着?”
高晏神色渐凝,问:“您出手了?”
夏逊轻笑:“我当年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术士,说什么斩妖除魔,真遇上大妖,谁斩谁还不一定呢。可就在这时,有一路过的僧人目睹此地阴气冲天,当场立下宏愿,愿以一己之力,超度无数亡灵,还栖梵镇一个朗朗乾坤。”
他语气微顿,目光悠远:“于是僧人四处化缘,重建小瓦官寺,继而七日不食,日夜诵经,凭一身愿力,凝半生修为,终于叩响了山门铜钟。钟声一响,风雷涌动,邪祟崩溃,妖孽消散。”
“您说的,不会是九钟罡风吧?那位僧人,莫不就是小瓦官寺里的无……”
夏逊颔首:“正是那个秃驴。要不是真干了点积德的事,他哪来的好名声?”
高晏吃惊不已,道:“照这么说,他确也当得起一句有德高僧,可,可既然他能发如此宏深的誓愿,为何行事确如此偏狭霸道……”
“因为他心性偏执,非黑即白,”夏逊淡淡道,“那秃驴一心认定自己才是正道,那挡在九钟罡风面前的,不是妖邪,也是心术不正之徒。”
高晏听明白了,道:“也就是说,只有他对,没有他错。”
夏逊讥讽一笑:“可不就是。”
他们正说着,屋外突然传来阿卢的声音:“郎主,我回来了。”
夏逊道:“快进来。”
阿卢飞快进屋,回禀道:“郎主,我没追上玄霜妖狐。”
夏逊蹙眉道:“这可有些麻烦,狐妖奸诈狡猾,又偏巧赶在那什么净境迎圣日前作怪……”
阿卢道:“郎主,说到这个,我回来时还打听到一事。”
“说。”
“净境迎圣日当天,小瓦官寺方丈不仅会在莲池讲经台诵经传法,而且讲经台旁还搭了个问心台,据说到时会将顾司棺押上去,以九钟梵音叩问,是人是妖,一问便知。”
“荒谬!”高晏没等听完已经怒了,“九钟梵音人妖不分,一概诛杀,他们这哪是问心,分明是要顾司棺的命!”
他知道夏逊素来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也知顾司棺素昧平生,冒然请托实属无理。但此刻人命关天,若让他就这样袖手旁观又于心不安,于是他上前,规规矩矩朝夏逊行了一礼,老老实实请教道:“郎主,在我力所能及之处能否做点什么,为顾司棺略尽绵薄之力?”
夏逊直截了当道:“秃驴术法精深,我尚且惹不起,你能做什么?去九钟梵音下找死吗?”
高晏沉默了一会,道:“是晏不自量力。”
他轻叹一声,也不强求,若连夏逊都无法,他更是螳臂当车,总不能为了别人的不平事去拼命。
他的命早不属于自己,没这个资格。
但想起顾叔渊瘦削却挺立的脊梁,终究还是有点遗憾。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夏逊忽而道。
高晏精神一振,忙道:“愿闻其详。”
夏逊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们觉着,玄霜那个狗东西为什么好端端要抢顾司棺妹子的尸首?”
高晏不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被顾叔渊的事一冲击便将它搁置一旁,如今一想,越发觉得玄霜妖狐此举颇令人费解。
但他确实不知道,于是老实地摇头。
夏逊问:“那换个问题,你在镇上打听了一圈,可有人提到顾司棺妹子的事?”
高晏想了想道:“镇上的人皆道顾季苓生前化妖邪,死后才不得入土,除了恐惧她之外,他们的态度还颇多鄙夷,似乎认定她品行不端,那什么,不守妇道……”
“怎么个不守妇道?”夏逊问,“是勾搭野汉子,还是珠胎暗结?”
高晏从未在背地里议论过年轻女郎的不是,闻言顿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顾季苓嫁过人。”阿卢忽而道。
“哦?”夏逊兴致上来了,问,“何以见得?”
阿卢道:“她的棺椁。棺木四壁上绘了双凤合鸣,不是童女的素莲清漪,顾司棺就是丧葬礼仪的行家,给自己亲妹子用的棺木纹样上绝不会出错。但为何她的牌位上却只写着季苓二字,我却没能明白……”
“你能留心棺木上的纹样已见细心,”夏逊笑了起来,目光欣慰,语气温和:“但你自己还是个小娘子,不明白这里头的人情变故不出奇。我猜啊,顾司棺不愿妹子死后还冠父姓,更不愿她冠夫姓,大概是因为父家和夫家生前都让她吃尽了苦头,人已然死了,那便让她孑然一身,飘然而去吧。”
阿卢愣住,喃喃道:“孑然一身,翩然而去,还能这样?”
“为何不能?人死为空,什么姓名来处,功名利禄,都带不走。”夏逊笑道,“从这点看,顾司棺是个洒脱人。”
阿卢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高晏却不受影响,径直问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郎主,纵使顾司棺妹子身世可怜,但与玄霜妖狐何干?它为何要抢走顾季苓的尸首,难不成就如野谈志怪里写的,人为狐所魅,一人一妖其实有私情?”
夏逊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看他。
高晏猛然想起一事,脸色顿变:“我想起来了,阿粟曾说过,季苓化身妖邪时吃了好几个人,引得瓦官寺的高僧出手才镇邪灭妖,可也因此不许季苓下葬……”
夏逊淡淡一笑道:“以我对玄霜那个狗东西的了解,狐性好淫,他最爱化身翩翩佳公子魅惑良家妇女。但一只妖邪哪来的情?更何况坚贞不渝,死后还心心念念过来抢她的尸首?它潜入栖梵镇,一定冲着别的来。”
高晏听得连连点头,问:“郎主,我该怎么做?”
“你去打听,三年前季苓是否真吃了人,吃了哪些人,”夏逊道,“搞清楚了,你才有本钱去跟秃驴谈买卖,顾司棺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高晏不解:“我不明白……”
“笨,杀司棺师简单,但杀了她有什么好处?高僧想要的,从来都是斩妖镇邪。”夏逊轻描淡写道,“这不巧了,妖邪自己撞上门来,他岂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