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尽管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然一觉醒来后东方既白,曦光微启,高晏翻身而起,又觉得神采奕奕,迎来新的一天。
他起得早,盥洗毕便开始每日功课。先是跟在院子里习臂力,期望早日恢复昔日挽弓破石的气力,继而又演练了一会刀法,恰逢阿卢在庭院中运剑如风,高晏遂厚着脸皮上前请战,毫不意外地在三五招内即被她轻松制住。
高晏不以为意,屡败屡战更兴致勃勃,难得阿卢颇有耐性陪他喂招,等他摔个灰头土脸后才略微指点,虽只寥寥数语,却已令他茅塞顿开,受益良多。
他此前的教习师父多走大开大合,劲力取胜为宗,从未受过阿卢这般剑法精妙绝伦、招式轻盈狠辣的剑术高手亲身指点。与她数番过招皆有所得,早令他对这位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心悦诚服。
练完武,高晏又一次双手抱拢,肃然朝阿卢行礼,谢她指教之恩,阿卢侧身避让,虽然还是如画的眉目间依然冷色如霜,但眼神中已隐约能看出一丝赞许。
这一丝赞许,令高晏犹如幼时好不容易得到外王父萧玄策的夸奖那般,高兴得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随后,他又高高兴兴去劈柴、喂马,帮老贺快速又熟练地准备朝食。烟气缭绕之中,老贺围着石砌灶忙前忙后,高晏自觉地从陶罐里将昨夜浸泡好的粳米捡净杂糠,添入清水,以文火慢煨。
一旁传来刺啦声响,高晏一转头,发现老贺已经在一个小鼎内炙烤羊肉,那肉片均被切成薄薄的红白相间,佐以少许酱豉,再撒一小撮切成碎末的麝香草,顿时满室弥漫一股浓烈的异香。
“好香。”高晏忍不住赞道,“闻着我都觉得饿了。”
老贺笑:“忍忍,马上就得。”
他待肉炙好后加入清水,不多时滚出白色浓汤,再将烤好的胡饼掰碎了投入汤中以收汁,这才算做好了一道香气扑鼻的肉羹。
“羊肉羹温补不燥,最宜晨起安神调气之用,尝尝。”
老贺快手舀了一碗给他,高晏有些不好意思:“怎好食在郎主之前……”
老贺笑:“又不是高门世家,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放心,郎主最不耐烦计较这等小事,你不是饿了吗?快吃。”
高晏嘿嘿笑,接过碗,大口吃了起来。
老贺道:“我阿弟在你这般年纪时也容易饿,每次见他,话说不上三句便会问,阿兄,带什么吃的了?大有我若不给他带吃的他便不与我废话的架势,这臭小子。”
高晏真心实意地道:“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我只有这一个阿弟,不护着他护谁呢……”
老贺的声音忽而低落,深呼吸过后话锋一转,问:“怎样,我手艺还行吧?”
“太行了。”
“其实,早些年这道菜不是这么个做法。”
高晏世家出身,当然知道这道菜正经不是这么做,但还是佯装不知,问:“那该怎么做?”
“不用羊肉,只用新鲜羊脷,你想啊,一只羊才一条舌头,眼下漂泊在外,哪能做得了这道菜?”
“那也忒麻烦了,这样就很好。”
“郎主也这么说,”老贺叹了口气,“郎主还总说他从不委屈自己,可这么多年,何止是羊脷羹变成羊肉羹,很多东西都变了。”
是啊,很多东西都变了就。
如当初那个当初连多吃一块䐑肉而要耗费秋夫子巧思妙想的高天清,也早已恍若隔世,无从怀想了。
高晏沉默着吃完羊肉羹,连汤都喝干净。
他吃完后,一旁煨的粳米粥熬好,老贺又另外取了蒸好的麦饼,摆了一小碟腌苔芸茎和一碟炒胡桃仁,连羊肉羹一并放在托盘中,命高晏给夏逊端去。
高晏领命,将这满满当当的托盘送到夏逊歇息的屋子,一进去便发现夏逊早已起身,正满脸不高兴地让端木娘子把脉。
“脉象还算中正和缓、节律调匀,看来昨天喝的那点酒不碍事。”
夏逊不满地道:“都说我没事没事,说了有八百遍,你听一句了吗?”
“哦,”端木娘子毫不客气地反问,“那是谁明明发病快死了还嘴硬?打那以后,你说的没事啊,不作数,我不听。”
夏逊悻悻闭嘴,端木娘子转身见到高晏,忙招呼他将朝食放在夏逊跟前的案几上,笑道:“辛苦了阿晏。你吃了吗?”
高晏不好意思地道:“吃过了,用了点羊肉羹。”
“那肯定没饱,来。”
她二话没说,拿了蒸饼递给他:“给。”
“这……”
夏逊已经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喝粥了,此时头也不抬,道:“拿着,莫不是用手抓着不雅?”
“那倒不是,”高晏笑道,“只是郎主跟前怎好失仪……”
“少来了,”夏逊没精打采地道,“记着,有饭吃时尽快吃,人生无常,谁知道下一餐在哪?吃不吃得上呢?”
他语气实在太过颓丧,令高晏不知道怎么接。他求助地看向端木娘子,端木娘子冲他眨眨眼,充分表达了“郎主又在发癫,最好别跟他废话”这一信息,然后再次递上蒸饼,示意他拿,高晏不再推迟,接过后,背转身开始吃起来。
他三两口飞速吃完饼,又喝了碗端木娘子给舀的粳米粥,反观夏逊的羊肉羹才不过动了几口。
夏郎主进食时动作诚然优雅得体,然而举箸时兴致寥寥,看得出对吃东西这件事全无热情,负担多于享受。
端木娘子在一旁看得着急,想说什么又怕影响他食欲,生生忍着。
夏逊道:“去吃你的吧,早起忙活到现在,不饿啊?”
“没事……”
“去吧,”夏逊打断她,“你越盯着,我越不想吃。”
端木娘子啧了一声,二话没说,立即转身离开屋子。
她一走,夏逊转向高晏,漫不经心地问:“吃完了?”
“是。”
“那去干活。昨夜你画的清风除秽符大多用不了了,再画几张,喏,就在这画。”
他指了指边上另置的案几,上面已摆好笔墨,砚石下压着几张符纸。
高晏明白这是要当面考校他,答应一声后,过去端坐下来,磨了墨,抽出一张符纸,持笔略一思索,清风除秽符的符胆符文已显现脑海。
他胸有成竹,下笔毫无阻滞,不一会便酣畅淋漓画出一张标准的符来。收笔那一刻,符面仿佛有清风略过,这是符成的标志。
高晏略有些高兴,抬头看向夏逊。
夏逊还是那副恹恹的模样,拿筷子戳着碟子里的胡麻仁道:“继续啊。不画完,不许出去玩。”
高晏笑,回到符纸上,蘸了墨,继续凝神画下一张符。
画着画着,昨夜那种玄妙之感再度悄然袭来,仿佛山川水泽,四季轮换又一次徐徐在他笔下铺陈开来。高晏满心欢喜,不由想以笔再探这等奥妙境地。
然而就在他将探位探之时,耳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锐响,他心里一惊,笔锋随之一歪。
他讶然抬头,只见地上多了一个四分五裂的碟子,炒胡麻仁洒了一地。
“难吃。”
夏逊不以为然,慢腾腾地起身,踱到高晏案前,看了眼他画坏的那张符。
高晏顿时有些局促,道:“郎主,我马上重画。”
“长得倒牛高马大,胆子却跟只小雀似的,一惊一乍。”夏逊嫌弃地拿过他的笔,随手就在画坏的符上添了几笔。
就这寥寥数笔,原本平和清正的清风除秽符骤然一变,仿佛有凌厉之气就快破纸而出。
高晏惊喜问:“郎主,这是什么符?”
“还是清风除秽符。”夏逊淡淡地道,“秽有多种,有些需扫除,有些需逼退,有些嘛,直接破煞消除就完了。”
他口气漫不经心,手下却不停,又在符纸上稍微点了几笔。
突然间,那符纸仿佛有强劲之风扑面而来,纸面微微震动,似乎下一瞬便会破开符纸,扫荡天地。
高晏心神俱震,好像于符纸的方寸之间却窥见千变万化的可能性,他屏息凝神,起身朝夏逊恭敬行礼道:“晏,谢过郎主赐教。”
夏逊将笔一丢,骂道:“罗里吧嗦,我最烦你身上这些繁文缛节,你偏要天天演给我看。”
高晏笑道:“是我拘于小节,下回不会了。”
他们正说着,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歌声。
那是由好些青年男子合唱而成,声音清朗洪亮之余,又带着委婉与哀思:
“桂酒椒浆兮奠瑶席,
鸾铃震震兮引归途,
魂兮归来返故宇,
南风飒飒兮偃兰杜。
……”
高晏脱口而出:“郎主,这歌咱们好像听过吧,好耳熟。”
夏逊道:“送葬时唱的歌,所谓歌者开路,司棺师引灵,看来又有谁要下葬了。”
高晏想起昨晚的事,道:“可是司棺师说她不想做了……”
夏逊连前因后果都不问,只淡淡说了一句:“是吗,由得了她?”
高晏顿时语塞,但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于是问:“郎主,我能出去看看吗?我,我回来再把该画的符补上。”
夏逊定定看着他,目光幽深,看得高晏心里惴惴不安,忙道:“是晏鲁莽了,我这就画符。”
夏逊回过神,厌烦道:“滚滚滚,心这么不定,你能画什么?”
高晏嘿嘿笑,趁着他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抬脚就往外冲。
“回来!”
高晏生生刹住脚步,回头一看,夏逊神情还是恹恹的,指着桌上的符道:“带上这个,好好琢磨,别只顾着玩。”
高晏忙答应一声,把那张改良版的清风除秽符揣在身上,几步就冲出屋外。
他跑到庭院的时候,门庭大开,一排头绑麻带、身穿深青布袍的青壮男子,他们手持桴鼓,击节歌唱。歌者之后是一大群身披麻衣的亲眷,昨晚来闹事的人好几个位列其中,带头的刘姓男子此刻也站着,只是脸上已没了昨晚咄咄逼人之态,反倒沮丧无奈,且也有不甘。
一众亲眷们簇拥着棺车,棺椁上盖着素帛,四角插着麻草编成的小灯,其后还有推车装着大批纸扎,亭台楼阁侍从婢女皆全,一看便知死者家境殷实,但要在一夜之间凑齐这么多丧仪之物,大概也只有在栖梵镇才能办到。
高晏站在檐下,足足听歌者们将送灵歌谣唱了三遍,司棺师却依然不见踪影。
人群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司棺师到底来不来?”
“老刘,别是因你昨晚闹得太过,司棺师怀恨在心,干脆撒手不管了吧?”
老刘瞪眼骂:“她敢?我儿丧仪要她主持,这是空迟法师的原话,空迟法师的意思就是无得大师的意思!”
众人一听无得的名头,议论声顿时小了许多,纷纷点头。
高晏正看着,忽觉身边微风一动,一转头,发现阿卢悄然到来,也跟着他一起看热闹。
“少了两人。”阿卢忽而道。
“什么?”
“七数为阳,歌者一向都是七个。”
高晏一数,果然唱歌的青年男子只有五位,他好奇问:“少了两人会怎样?”
“不知道。”
“但栖梵镇这么大,再凑两个便是,”高晏道,“兴许他们匆忙之间来不及找吧。”
阿卢摇头:“歌者从小一处受训,一处长大,若有同伴早夭,其余人义无反顾,都要为其送葬。”
高晏随口道:“那可能凑不齐人?”
阿卢蓦地抬头,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像被风乍然吹皱的湖面,顿起涟漪。
高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道:“不会吧,真被我说中了……”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只见空迟一身洁白僧袍,风度翩翩缓步而来,他一如昨夜所见那般丰神俊朗,只是可能没休息好,脸色略显憔悴,眼下有淡淡阴影。
送葬的人见到他个个弯腰行礼。
“空迟法师,您可来了,”老刘冲上前,一张嘴就是告状,“我们照您的吩咐做足诚意,可司棺师还躲在里头不肯出来,这,这要是误了时辰可怎么好?”
空迟笑道:“诸位莫急,误不了,贫僧这便请她出来。”
他说完,指尖一捻,掌心火光悄然生起,再随手一抛,火星落在地上顷刻化作一道火线,笔直朝庭院深处游去,犹如蛇行草际,悄然无声,且所过之处绝不引燃他物。
就在火线将过庭院行至中堂之侧,突然间在堂前的砖缝里一顿。
下一瞬,只听锵的一声如同金铁相击,原本沉寂的宅院突然微微一震,一道金色光线犹如水痕晕染,瞬息间连通一大片,如同一片金色蛛网一般将火线强行阻断。
空迟脸色微变,他再催动焚火术,火线呼啦一声高涨起来,与那片金色蛛网相持,发出嗤嗤声响,然而就是无法往前进半分。
高晏低声道:“锁棺缄灵阵这般厉害,司棺师便是不出来,他们也奈何不得。”
阿卢道:“不,她出来了。”
高晏一回头,果然见到宅院深处,司棺师没戴面具,露出因长期不晒太阳而苍白如纸的一张素脸,身上依然那身黑袍,只是头上绑着长长麻带,乍眼看去,与送葬的亲眷们装扮上几乎相类。
空迟见她肯出来,暗地里松了口气,手上一拨一收,将火线瞬间熄灭,微笑道:“司棺师,你来了。”
司棺师却站在锁棺缄灵阵的金线边界,不再往前踏进一步,犹如白日鬼魅一样,幽幽地道:“空迟,你我自幼相识,虽道途殊异,我却一直以为,我送灵,你诵经,终归有那么一点殊途同归的意思,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
空迟笑道:“顾氏,你不是多想,是多心了。我奉师命而来,不过想你再秉承祖训,多送一次灵罢了。你我同为栖梵镇人,为乡里百姓祈福超度,本是分内之事,岂能推脱?若我言行有失,回头向你赔罪便是。”
他话说得漂亮,自然引起在场多人附和,老刘甚至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就是,乡里乡亲的,别那么小鸡肚肠,大不了送完葬后,我老刘给你磕头。”
“眼下最要紧的是送灵入葬,不误时辰,”空迟道,“司棺师,请速上路吧。”
大家异口同声请司棺师上路。然而顾氏不为所动,她目光幽深,冷冷扫过在场众人,问:“我如果不走呢?”
老刘一听就要骂,强忍着看了空迟一眼。
空迟笑容不变,道:“那我只有请九天玄火,焚邪逐秽。”
司棺师直直盯着他,忽而笑了笑。
她素来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冷不防这么一笑,仿佛韶华逆转,倏然回到二八少女,鲜妍明媚的时候。
空迟莫名其妙地想,对啊,原来她嘴边有浅浅梨涡,唯有笑的时候才能看到。
“空迟,我妹子季苓小时候,你也曾带过她玩耍,她也曾管你叫一声阿兄,你都忘了?”
空迟脸色难看,道:“贫僧已出家,前尘往事,多说无益。”
“那你可知当初逼季苓去死的人中,也有姓刘的这一家人?”
“你放屁!你家妹子自甘下贱,丑事败露才寻死,与我们何干……”
一时间污言秽语不断,就连空迟也道:“顾氏,你纵然姊妹情深,也不能不罔顾事实……”
司棺师毫不意外,她慢慢抬高手臂,仰头向天,忽而翻掌,手掌用力按在锁棺缄灵阵的金色丝线上。
刹那间,阵线如蛇般蜿蜒游动,发出低低的嗡鸣,金色灵纹迅速蔓延至灵堂四角,像被唤醒的沉睡之物。丝线透出炽热的温度,灼得她掌心皮肉焦裂、血水涌出,却未曾有丝毫迟疑。
她咬紧牙关,唇角渗出血丝,指节用力压紧阵心:“起阵,引火!”
轰然一声震响,金线炸裂出赤焰,火舌如奔腾的野兽,沿着灵阵轨迹迅速扑向后堂,火光翻卷,照得她整个人如立于炼狱中央。
烈焰舔舐她的手,她却纹丝未动,仿佛灼痛不曾存在。
空迟大骇道:“顾叔渊,你干什么!?我答应过你会求师父让季苓入葬……”
司棺师抬头,目光中狠色毕露:“你师父若肯应允,今日你也不会如此咄咄逼人。与其受要挟,我宁愿亲手烧了季苓的棺椁!若她魂归无处,我陪她魂归无处!若她怨恨不休,我愿以身相殉,消她所恨!”
空迟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司棺师的性子竟如此宁折不弯,他暗骂一声,冲过去想强闯,然而一近阵法金线便被逼退,僧袍上都烧了几个窟窿。
此时火势蔓延,从中庭一直烧到后院,不用多久,那间司棺师苦心留了数年的灵堂便将毁于一旦。
与之一同毁掉的,还有那个沉默寡言,游走阴阳边界,任劳任怨的司棺师顾叔渊。
空迟脑海中想起之前顾氏决绝的话语,她说,从今往后,姓顾的再不入司棺师一行。
当时他只以为那不过一时意气,却从没想过,一个人倘若如顾叔渊那般履行司棺师之职十数年,为无数人送葬安魂,到头来却无法让自己的亲妹妹入土为安是什么感觉。
换成他,恐怕早已怨天恨地,恨到要拉人陪葬了。
然而顾叔渊却也只是不想再当司棺师而已。
空迟在这一刻心绪起伏,他发现,自己对此事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怕事没做好将受惩罚的畏惧,而是更深层,更久远的痛楚。
仿佛物伤其类,仿佛故人诀别。
就在他感怀之时,后堂骤然起风,夹杂着霜雪寒气破开炽热火焰。下一瞬,一声撕裂天穹的野兽尖啸声猛然响起,声波尖利,几乎令在场的人耳膜出血。
一道白光破空而入,快如流星冲入烈火之中,火焰骤然炸开,锁棺缄灵阵的层层金线网络瞬间扭曲絮乱,随即传来一阵巨响,棺椁被冲撞得四分五裂。火光烟尘之中,白光冲天而去,依稀仿佛能见到银发男子抱着一具裹得严严实实的尸骸飞快逃走。
阿卢脸色一变,道:“是玄霜狐妖!”
她立即拔剑待追,高晏眼疾手快拽住她,低喝:“等等!”
话音刚落,瓦官寺的钟声敲响,一阵干劲的罡风呼啸而至,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击而来。
九钟罡风,刚猛异常,势不可挡,所过之处草木皆摧,且不辩敌友,好几个乡民尚未来得及躲闪,都被罡风扫中,顿时如落叶般高高抛飞,重重落地,一动不动。
场上乱成一团,顾叔渊厉声道:“都躲到阵里来!”
人们回过魂来,丢下棺车,纷纷踉跄奔逃到她身后。顾叔渊全力催发阵法,金线突然高涨,阻挡罡风追击,两者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前庭都仿佛被崩开,人群四下逃窜,空气剧烈震动,碎木飞溅如雨。
阵中金线暗淡无光,她瞬间面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然而不待她缓过神来,钟声再起,这回不再悠扬和缓,而是低沉如雷,仿佛万钧重锤轰击心神,音波滚滚而来,整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神魂都要被敲碎了。
罡风再度而至,重重叠叠,犹如怒潮汹涌,直扑阵心的顾叔渊。
危急之时,两道人影飞扑过去,一道是阿卢,她想冲过去将顾叔渊推开,另一道竟然是空迟,他离得更近,一把揪顾叔渊的衣领,将她带到一旁。
这下承受罡风之力的反而变成阿卢。
然而阿卢丝毫不惧,她横剑当胸,双足一跃,竟然跃上半空正面抗击。
高晏是见识过这玩意的厉害的,阿卢剑法再卓绝也无法与之以力抗力,情急之下,高晏也跟着冲了上前,他一挥刀发现那柄砍柴刀顶不了什么用,来不及细想,从怀里掏出一物便丢了过去。
丢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张被夏逊添了两笔的清风除秽符。
然而这张看起来轻飘飘的符碰上罡风的瞬间灵光大炽,仿佛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激活,骤然化作数百道风刃在空中旋转卷起,沿着罡风涌来的方向层层迎击,霎时将其割成无数碎片。
高晏惊奇地瞪大眼,就在此时,一滴液体自他脸上滴落。
他用手一抹,才发现适才的风刃有一道割破脸颊,留下一个小伤口。
高晏不以为意,却没有留意,那滴落的血落入残余的锁棺缄灵阵中,原本已经暗淡断裂的金线,突然间如注入生机又重新亮起。
与此同时,小瓦官寺内方丈禅房里,原本端坐在莲座上微微闭目的无得,蓦地睁开眼,目光尽是兴奋,笑道:“灵血竟然近在咫尺,真乃佛缘所至,善业之报哪。”
他手指随意一收,钟声顿时停歇。
司棺师庭院中,罡风逐渐转弱,不再冲击阵法,不用多久便偃旗息鼓,退却而去。
众人惊魂未定地看向空迟,老刘忍不住嗫嚅问:“法师,咱们这算是,没事了吧?”
空迟意识到自己还揪着顾叔渊的衣袍,忙松开手,笑道:“自然无事,梵音九钟,只斩妖除魔……”
他话没说完,便见到顾叔渊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感尴尬,没能继续胡扯下去。
旁边,阿卢看了一眼高晏的脸,高晏道:“我没事。”
阿卢:“没事就好,玄霜妖狐跑不远,它与郎主有仇,不斩草除根,我心不安。”
“我也去……”
阿卢没答应,伸手止住他:“你去禀报郎主。”
她说完,飞身一个跃起,轻盈如风,几个起落之后,霎时没了踪影。
高晏不放心,但也知道自己上去帮不了什么忙,只得听她的,赶紧把这事告诉夏逊,让他拿主意。
然而,就在他转身待走之时,忽然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声。
高晏猛一回头,发现人群中两位绑着麻带的年轻歌者,竟然同时面色扭曲,双目暴突,仿佛正在经历极端痛苦。他们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异响,身形剧烈抽搐,像被看不见的力量压制。
其他人惊慌失措地围上去,还没来得及施救,那两人便口吐白沫,身体巨震之后猛然僵直,像突然间被抽空了生命,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空迟竭力压下自己的恐惧,上前用手触了触他们的鼻息,手指微微颤抖,道:“死了。”
这一下,连惊呼声都没有,在场众人脸色灰白,鸦雀无声。一股异样的阴寒之感仿佛随之蔓延。
半响,老刘才哆哆嗦嗦问:“法师,这,这是怎么回事?”
空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也不知。”
户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抬头一看,一群武僧拿着法器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空迟迎上前,朝带头的两名武僧问:“空寂,空远,你们怎么来了?来得正好,适才有只妖邪往那个方向逃窜,随后又有两名歌者莫名丧命……”
然而空寂岿然不动,而空远环视四下,一挥手,一群武僧将司棺师顾叔渊包围了起来。
空迟忙问:“这是干什么?顾氏维持阵法,在罡风之下庇护百姓……”
“空迟师兄,你莫不是也受惊了,胡言乱语些什么?”空远长相刻薄,说话也刻薄,“梵音九钟,只斩妖除魔,换言之,罡风扫向谁,谁就是妖邪,此乃方丈教诲,你莫不是有异议?”
空迟忍气道:“你们不在场不知道,在此之前有人劫走顾氏季妹的尸首,以我所见,那才是妖邪……”
“师兄,一眼辩出妖邪这等神通,以你的修为,似乎还不具备吧?”
“你……”
空寂打断他们,声如洪钟:“方丈有命,带司棺师顾叔渊回去,她是不是妖邪,方丈一见即知。”
空迟无法,只能看着他们带顾叔渊走,周围的人也愣愣不知如何是好,老刘上前,呐呐道:“法师,顾氏之前确有维护我们之举……”
空寂冷冷瞥了他一眼,老刘不敢多言,咽下求情的话,默默后退。
高晏躲在人群中目睹这一幕深感荒唐,但他对操控梵音九钟的那位高僧无得不知为何心存忌惮,深知此刻不可轻举妄动,于是全程保持沉默。
他感到那位长相刻薄的空远和尚目光锐利,似乎在到处巡视,也不知在找些什么,当他看向高晏这边时,高晏忙低下头,佯装害怕。
“许久不出来,好些乡民我都不认得了……”
空远一边说,一边就要抬步往这走来。
高晏心跳加速,一只手慢慢伸到背后,反手按上柴刀刀柄。就在此时,却听见顾叔渊冷声道:“不是要带我见无得?还走不走?”
她一边说,一边率先踏出锁棺缄灵阵,经过空迟时目不斜视,仿佛不认得他一般。
反倒是空迟似有不甘,上前了两步,但终究还是碍于形势,什么也没说。
两人擦肩而过,就如这么多年来无数次擦肩而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