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吴沉水2025-06-11 15:105,673

   二十五

    

   世人皆知京都有座迦南寺名曰瓦官,肇建于前朝,盖建寺之初掘地得古代陶器残件及陶官遗址而得名,寺内塔阁峻极,高耸入云;复又有狮子国进献释迦等身玉像一尊,据说玉像安座时瑞气氤氲,在场数百名僧人并观礼的王公贵族、达官显宦齐齐下跪,称颂佛号,感应非凡,大瓦官寺由此名震天下。

   大瓦官寺名声在外,各地争相模仿,于是便多了不少用“瓦官”命名的寺院。在从南到北的诸多瓦官寺中,栖梵镇的这间小瓦官寺原本毫不起眼。它占地不大,初初不过一座小型茅庵,依山筑庙,傍水设塔,坐落于栖梵镇西北的罗云岭下。后来整座栖梵镇的丧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名声远扬,大家都觉得是仰仗佛祖庇护,于是每家每户筹集香火钱,请来方圆百里的能工巧匠,将这所小茅庵扩建为一所精致的迦南佛刹。

   这些年有高僧无得任主持,这所佛刹信众更是趋之若鹜,香火鼎盛。

   小瓦官寺除了九钟赐福外,还有一处很出名的莲池。

   一处不种莲花,只飘莲花灯的池塘。

   这座池塘呈半月形,水面广袤澄澈,池中设石莲一座,莲花花瓣微微绽放,石莲之上便是无得法师诵经传法的宝座,每逢三年一次的净境迎圣日,无得都会身着朱色袈裟,亲临石莲之上诵经礼忏,为四方善信游魂祈福超度。

   那一日,钟声连响四十九下,无论生者死者,所有听闻钟声者皆蒙佛恩,离苦得乐。

   于是净境迎圣日才会成为方圆数百里百姓们的大日子。

   许多人怀揣各种愿望,提前好几日从四方赶来聆听高僧讲经。礼成后,有缘者甚至能从僧侣那或赠莲灯一盏,回去后将莲灯供于家中佛龛,点燃时焚香念诵,愿亡者随莲灯之光,渡过幽冥,往生极乐。

   久而久之,小瓦官寺的莲池便成了百姓心中生者祈愿、亡者得度的圣地,以至于谁也不记得,原来的瓦官寺池塘里全是香蒲芦苇,那时它可跟莲花没一点关系。

   以前寺里的僧人也只知道念经化缘,暮鼓晨钟,从不插手镇上的死人生意。

   空迟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有种恍惚之感,仿佛那是非常久远的过往,久到湮没尘嚣,无从考证。仿佛从记事以来,瓦官寺便有硕大的石莲升在池塘上。

   某一天,他的师父无得一身袈裟朱红似火,端坐法座上,居高临下对他道:“空迟,我欲令此寺名动四方。”

   空迟心神震动,兴奋得仿佛每个毛孔都舒张开。

   他天资聪明,心思活泛,长相又俊,要不是出身卑微,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何至于入寺做什么和尚?

   他挖空心思混到方丈面前做了个近侍小僧,当然不是为了修佛念经,他也心知肚明自己根骨寻常,学不来无得的玄奥法门,他想走的,从来都是另一条路。

   突然间,无得就将那条路摆到他面前。

   空迟强自按捺心潮澎湃,低眉敛目道:“空迟,谨遵法旨。”

   很快,他便从栖梵镇司棺师执幡引魂的仪式中获得灵感,旁征博引,巧舌如簧编出了一整套莲灯引路,照度先人的说辞,更趁机将佛诞节更名净境迎圣日,所动无得升莲座、披袈裟讲经度魂。一时之间,四方八面的人潮如潮而至,络绎不绝。

   所谓的红莲灯不过是用最普通的绵纸扎成,外面刷上一层劣质的红色颜料,摆上半截蜡烛而已。工艺粗简,几近潦草;栖梵镇以丧仪为业,扎个莲花纸灯而已,会做的大有人在,如此一盏灯成本不过两个小钱,然而经无得诵经洗礼却身价百倍,贵逾千金,还一灯难求。

   再后来,他发现无得果非凡人,身上确实有些玄之又玄的神通在身,比如凭借九钟之声感知声音所覆之地的一应玄妙动静,且隔三差五便要敲钟感知一番,仿佛在防备着什么莫可名状之物。

   空迟念头一转,反正无得时不时也要敲钟,那为何不在钟声上做文章?

   于是又有了九钟赐福一说,什么钟声可通天听,覆地界,闻者皆沾佛力,消灾解厄,百福俱增。

   自此,小瓦官寺声名显赫,香火鼎盛,而他也借势而起,成为无得亲录弟子,地位水涨船高,整座寺庙众僧皆避其锋芒,出了山门,百姓们更是奉若神明,路上若遇见了,莫不低首合十,恭恭敬敬喊他一声“法师吉祥”。

   空迟觉得做和尚做到这一步,算是风光无限了。

   然而他也并非事事称心如意,至少那个女司棺师顾叔渊就由始至终都摆出一副死人脸,没对他和颜悦色过。

   当然了,这么多年,他也没让顾叔渊好过便是。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手边无事,闲得发慌的时候他会骤然间想起一些往事。

   就如火盆中一颗小火星迸射,倏忽而过,毫无意义,然而他发现自己确实记得很多年前,顾叔渊其实不叫顾叔渊,她有个正儿八经的闺名叫顾淑鸢。

   似乎,在他那遥远得宛若上一世的年少岁月里,在他还未为了生计剃度出家之前,也曾唤过那个女子“阿鸢”。

   那时候阿鸢豆蔻年华,还未戴上那个空白到令人发慌的面具做阴气沉沉的司棺师,她也曾犹如早春新枝,柔韧而摇曳生姿,眸光清澈流转,声音不是如老鸹般难听,而是低沉轻柔。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莫怕,我阿爹是司棺师,他会点灯烧纸,送你父母入土。”

   “可我没钱为他们入殓、办丧仪……”

   “不收钱。”

   “为什么?”

   “因为顾氏祖训,送魂有义,司棺有情。”阿鸢看着他,发现他压根没信,只好道,“你就当先欠着,日后有了再还吧。”

   日后?当然没有日后。

   太蠢笨了,时隔多年后空迟想,怎么能对他这种人讲什么日后?不知道他从来最会赖账,欠钱不还么?

   所以说,顾叔渊命数坎坷,一半是因投胎到姓顾这一愚钝之门,另一半全是她自找。

   阿弥陀佛,怪得了谁?

   空迟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加快了脚步,他打算走个近道,直接上桥穿过莲池,至对岸无得师尊所住的精舍,那里还亮着灯,无得正等着他禀报在司棺师宅中的所闻所见。

   不知为何,他的师父对今夜的钟声格外在意。

   莲池上的曲桥以青石砌就,弯曲有度,每一弯度恰对着石莲花瓣,一桥一转,暗合一花一向,井然有序。

   这座桥空迟当然也不会让它白白放着,空迟早就安排了僧人在净境迎圣日这天引领信众抱着亡者灵位缓步过桥,步步念佛,谓之“代亡沐佛恩”。

   说穿了,无非是让僧人带着人转一圈曲桥念几声佛号而已,然转这一圈的信众随后理所当然要随喜香火,那便是绢帛、金银、铢钱滚滚而来了。

   空迟想到这难免有些得意,然得意之余又有些怅然,他心忖,一个小瓦官寺他都能运作得风生水起,若能摆脱无得去更大的地方呢?

   空迟猛然打了个寒战,打住了这些念头。

   他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踏上曲桥。

   四下无人,万籁俱静,桥上无遮无拦,一阵阴冷之气自水面往上升腾,一丝一缕,仿佛有看不见的蛇自脚踝蜿蜒爬上脊背,令人忍不住打颤。

   他缓缓抬起头,便见到水面荡漾着一片妖冶的红光。

   为了迎接净境迎圣日,他嘱咐寺里早早备好了无数红莲纸灯。此时这些莲灯飘满池面,不知为何悄然地聚集到中央的石莲台下。

   那莲台白天看着平平无奇,雕工也未见多好,此刻让莲灯映照着光影交错,红光非暖非祥,仿佛有血色自石头缝隙中渗出,又像有无数魂灵被锁在石头之内,红光一照,顿时泛出斑驳挣扎的痕迹。

   此时忽而有阴风吹过颈部,空迟猛然转身,眼角余光瞥见池面之上水雾如蛛丝一般悄然无声地缭绕弥散,无风而动,像有意识一般悄声逼近。

   空迟在这一瞬间忽然有种直觉,等那雾完全缠上他,他就倒大霉了。

   他当机立断,手指交错结印,使出焚火术。

   因为常年外出行走,需时不时显露神通,他能学的有限几个低等法术中没什么比焚火的效果更立竿见影。他此时不由庆幸自己其他法术学得不精,唯独焚火术练得最为娴熟,此时一念催动,竟凝出一团比往常更大更炽热的火焰,抛出去后,登时将眼前重叠而来的水雾顿时烧缺了一个口子。

   空迟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他靠着两条腿快速奔跑,跑出曲桥,一直跑到离池塘老远的地方才气喘吁吁地恍然想起,刚才顾着逃命,竟然忘了使无得所教的缩地成尺之术。

   空迟回头看那红光一片的莲池,心有余悸,猛然间脑子像拨开迷雾一般,想起来池塘与莲台改成这个模样,是无得入寺之后才有的事。

   他小时候常在寺里的池塘边玩耍,那时候芦苇丰茂,内里藏着过冬的野鸭,倘若运气好还能捡到野鸭蛋。

   而如今这满池的红莲花灯也不是他灵机一动,而是因为无得曾讲过莲座下既无莲花,便置放点莲花灯吧。

   但这些他为何会忘记呢?

   空迟强行压下所有古怪之感,老老实实走了远路,来到无得所住的禅房前,整顿了一下僧衣,确定面上无异常神色,这才恭敬行礼道:“弟子空迟,拜见尊者。”

   门嘎吱一声大开,里面传来无得堪称和蔼可亲的声音:“空迟,快进来,为师一直在等着你。”

   空迟心里莫名一颤,他抬起头,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踏步迈入禅房。

    

    

   青瓷羊灯光晕柔和,照在案头错落的朱黑相叠的流云漆耳杯上,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自旋成太极涡纹。

   夏逊没个正形半靠半躺,手里拿着酒杯,并不急着喝,而是一边赏玩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仔细听,依稀仿佛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命还命,古今偕同”一类。

   门被推开,端木娘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见他这样顿时笑了,道:“一小壶酒,怎的喝这么久还没喝完?”

   “难得你把一直舍不得用的流云杯拿出来,好酒配好杯,我不得好好品鉴一番?”夏逊问,“司棺师如何了?”

   “伤无大碍,我留了几丸内服的药,”端木娘子皱眉道,“只是她常年郁结于心,积劳成疾,恐不是长寿之相。”

   “不长寿就不长寿吧,”夏逊晃着杯子不以为意地道,“活得久,难道是什么好事?”

   他话音未落,端木娘子已经啐骂道:“胡说什么呢?呸,再胡说,我把杯子收了啊。”

   夏逊笑出了声,端木娘子气得直瞪他,埋怨道:“就不该给你喝酒,一喝酒就开始瞎说八道。”

   她气不过,抓起夏逊的杯子一仰头把酒干了,咽下后把酒杯狠狠放回案上。

   夏逊也不恼,只是看着她笑,问:“你可知,这套流云杯原本有八只?”

   端木娘子吃惊:“有八只?我不知道。”

   夏逊徐徐道:“八卦流云杯,当年是我祖上寻遍山川才请来的漆器名师以剔犀工艺雕成,你看这上面的万字流云纹,好不好看?”

   端木娘子凑近了看,点头:“好看,那个云好像会动一样。”

   “是吧,八只杯子,云纹皆不相同,每一杯底皆藏有细密磁石,取葛洪《肘后方》磁石引针之理巧设其中,每回注酒进去,其内即能生阴阳漩涡。这套杯子不光你宝贝,当年家里啊,非宴请至交知己,断不会拿出此杯。”

   端木娘子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拿过杯子瞧了又瞧。

   夏逊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但再宝贝它又怎样呢?整个夏氏都没了,八只流云杯也只余下这最后一只,缥缈人世,过眼云烟,没什么好舍不得,以后啊,该用用。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还能用几次。”

   端木娘子放下杯子,沉吟片刻问:“阿逊,这回来栖梵镇对付的妖邪,是不是很危险?”

   夏逊不以为然道:“也就那么回事。放心,我心里有数。”

   “妖邪你能对付,那人呢?”

   夏逊佯装不解:“什么人?”

   “你说什么人?之前在庭院里,要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想动手杀了那个和尚?”

   “你看错了,”夏逊笑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虽然不喜欢瓦官寺的秃驴和他的徒子徒孙,但取一个小喽啰的性命,不至于。”

   “真的?”

   “真的。”夏逊仰头饮了一口酒,轻描淡写道,“除非他,非要来我跟前找死。”

    

    

    

   “尊者吉祥,徒儿不辱使命,已将今夜九钟罡风何以在司棺师宅院受冲撞一事查清,”空迟站在下首,恭恭敬敬对无得回道,“司棺师顾氏受乡民围攻,一时激愤,启用锁灵阵祷告天地祖先欲脱离司棺师一职,连招魂幡都烧了……”

   “什么?!”

   座上原本盘膝闭目的无得忽然睁开眼,无形的威压顿时如泰山压顶而来。

   与很多人以为的高僧不同,无得并无庄严威猛之相,反而面目清癯,神色和悦,初见之时更似坊间老者,语调和缓,时不时还会笑谈两句,叫人心生亲近。

   然而事实上,身边近侍的僧人无人不惧怕他,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识过无得温言笑语下令人窒息的绝对权威。

   以往空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名动天下的高僧若无威仪,只会一味和颜悦色,那成什么样子?

   他甚至耳闻目睹之下不自觉模仿无得笑意未褪之际陡然降临的威压之感,这一招用来对付那些不懂变通的愚夫愚妇,简直不要太方便。

   可今晚这层威压却莫名令他心悸,空迟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俯首道:“师父放心,经我劝说,司棺师顾氏已打消念头。”

   他话音一落,威压之感渐渐退去,耳边听得无得笑中佯装惊奇的声音:“哎呀,你跪着做什么,快起来说话。跟着我也修行好些年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出去怎么服众?”

   空迟顺势爬了起来,悄悄擦了擦手心冷汗,讪笑道:“都怪徒儿,整日里忙着俗务,怠慢了修炼……”

   “诶,出家人也是人,饥来吃饭困时眠,寒暑更替添减衣,若无人操持俗事,一寺的和尚都得喝西北风。这些年多亏有你,切莫妄自菲薄。”

   无得和蔼地宽慰他,起身下座,来到空迟身边,笑道:“做司棺师的向来偏颇刚烈,顾氏尤其是,她也不想想,若她不做司棺师了,栖梵镇的亡者谁去引魂上路?难道靠你我师徒念经,那得念到猴年马月?”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空迟自然也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开怀。

   空迟道:“师父说的是,司棺师引魂独到,所谓能者多劳,徒儿自然不能任她休息。”

   “嗯,正该如此。”无得点头,又不经意问,“我怎么听说镇上又亡故了一位歌者?”

   “是,亡者父亲认定其子之死乃司棺师所致,这才带人上门闹事。”

   无得笑道:“简直不知所谓,他儿子的丧仪,还得司棺师去主持才行。”

   “我也是这么说。”

   无得盯着他,笑眯眯地加重语气:“我说,歌者入葬与旁人不同,引魂送灵、白幡书鬼文这些,可得好好做,听明白了吗?”

   空迟心里浮起一阵异样,低头道:“空迟明白,我亲自去盯着,必不出一点差池。不过……”

   “不过什么?”

   “司棺师顾氏心心念念的,无非是其季妹棺椁不能下葬……”

   无得笑容收敛,淡淡道:“人化妖邪,不能入土。”

   “可是……”

   空迟的话在无得变得阴沉的目光中自动消音,他低头道:“是徒儿糊涂。”

   无得这才满意,重新露出慈爱笑容,掏出一个小木盒递过去道:“打开看看。”

   空迟接过,一打开,发现是一颗芬芳扑鼻的丹药。

   “你根骨差,这些年修为难有寸进,为师特地为你寻来这颗赤阳淬灵丹,服下吧,对你好处多多。”

   空迟捻起丹药,迟疑了一会,在无得的注视下当场吞下。

   一吞下,一阵火焰炙烧之感顿时自喉咙蔓延自丹田,烧得他浑身剧痛,忍不住捂住腹部连连倒退。

   无得上前,一掌贴在他后背要穴,顿时一股阴冷之气顺着脊椎而下,冲缓了空迟的痛苦。

   “差点忘了,赤阳淬灵丹药效霸道,以你现在的修为恐不能将其尽数吸收,”无得轻描淡写道,“不过不用怕,每月此日,为师自会为你调息。”

   空迟冷汗涔涔,颤声问:“若,若不巧,这一日师父有事,或我不在寺内……”

   “那你就会被烈焰由内至外活活烧死,”无得和煦如春风地宽慰他,“不过你放心,你我师徒缘分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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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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