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吴沉水2025-05-31 09:245,721

  

   二十四

    

   冲进来的人群手持火把,人人带着憎恶与隐约的恐惧,霎时冲到司棺师面前,骂声、喊打喊杀声、诅咒声齐起。

   火光映得那些人面孔忽明忽暗,像一群扭曲的恶鬼,恨不得下一刻便冲上去将司棺师撕成碎片,啖其血肉。

   司棺师一人独立于其中,无枝可依,表情漠然。然而奇怪的是,她明明手无寸铁,只有一幅什么也没写的白幡,然而在她跟前却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屏障,天然隔开众人,即便骂得再激烈,一时之间也没谁敢真的把手伸到她身上来。

   司棺师毫无征兆地往前迈进一步,原本咄咄逼人的镇民竟然不由自主,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人群中站在最正中的苦主是一个中年男子,头绑白巾,眼里布满红丝,嘶哑着声音吼道:“顾叔渊!我儿白日还好好的,只不过随你去了趟薛家小儿的丧仪做歌者,回来后人就高烧不退,不到半日便烧得人事不知,后半夜熬不过去,人就这么没了……”

   他声音发颤,强忍住悲声愤怒地质问道:“我问你,我儿素来身子康健,无病无灾,怎会出个镇、去趟坟头、唱了首亡歌就出事?若不是你咒杀,难道是鬼从坟里头爬出来勾魂?你这个毒妇,我跟你拼了……”

   他冲将上前要揪住姓顾的司棺师衣襟,哪知道手还没碰到她,白幡已经随风而动指向他,挂着白幡的竹竿顶部被削成尖利的形状,差一点就要戳穿他的咽喉。

   男子顿时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顾叔渊张嘴,声音一如既往嘶哑难听,问的却是:“你家小儿是谁?”

   她此话一出,群情顿时沸腾,有人忍不住斥骂道:“姓顾的,你休要装模作样,刘家幺儿与你家季妹旧年一处习歌,青梅竹马,你怎不识?多年来他对你妹子处处照拂,我们都看在眼里……”

   “哦,是他啊,”顾叔渊漫不经心地道,“从小便轻佻浮荡,该死。”

   此言一落,刘姓男子登时气得目眦尽裂,厉声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顾叔渊盯着他冷声道:“我说,你儿行止失仪、言行无状,这样的人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刘姓男子目眦尽裂,大吼道:“所以你是承认了,承认我儿死在你手里!你这毒妇,跟你那淫荡下贱、化身妖邪的妹子都是一路货色,你们都该打入地狱受业火焚烧,永世不得超生!诸位,还不抓了她,送去瓦官寺过红莲火!”

   人群一阵骚动,一开始众人还有些犹豫,但刘姓男子当先一人,不管不顾扑了过去,顾叔渊眉目不动,手中白幡紧握,抬手挥出一道幡影,扫中他的膝下,顿时令他跌了个狗啃泥。男子趴在地上还不忘大喊:“大伙上啊,不拿下她,过了今晚,谁都逃不开她的报复……”

   此话一出,原本还踌躇不定的人不再迟疑,他们面露狠色豁了出去,拿扁担的,握铁锹的,拔出木棍的,掏出粗麻绳的,十数人手持家伙齐冲向顾叔渊。

   顾叔渊眉目不动,挥舞白幡相对,几人被白幡扫中顿时踉跄不稳,然而她毕竟是女子,又非习武之人,身形单薄,力气有限,众人看出她维持不了多久,更加肆无忌惮群起攻之。

   骤然间,一人手中长棍击中顾叔渊肩胛,顾叔渊脚下一错,闷哼一声,白幡顿时被击偏。身后几人趁势从侧翼袭来,又是几下重击,噗噗打在她身上,痛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似鬼,脚步飘浮,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不起。

   这期间,夏逊一直站在檐下阴影之中,就这么远远看着,既不出手,也不出声。

   他无动于衷,身边其他人还好,唯有高晏从在邺城便养成扶危济困的游侠作风,全然看不得这等以强欺弱,十几个人围攻一个弱女子的场面。他越看越心头火气,忍不住向夏逊道:“郎主,咱们再袖手旁观,司棺师就快血溅当场了。”

   夏逊盯着场上看也不看他,只冷不防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怎么就确信司棺师无辜?也许人家的儿子真就死在她手里呢?”

   高晏想也不想回道:“便是她有罪,也该拿下后交与有司慢慢审查,岂能这样任由一群暴民乱棍打死?”

   “有司?”夏逊嗤笑一声,又问,“要是她不只害死一人呢?要是她真如镇上的人所说的,蓄养妖邪、为祸人间呢?人家可是死了儿子,找上门讨公道有什么错?”

   高晏愣了愣,不确定问:“真,真的?”

   “真假都不关你的事!”夏逊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闲的,不准动,站好了!”

   高晏只得站着不动,但要他看着一个女子受尽棍棒之苦也做不到,只得偏过头去,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夏逊愉快地笑道:“啊,时辰到了。”

   高晏正不解,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自脚板底而起。

   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错觉,但很快发现这不是错觉,而是真有一股阴冷潮湿的寒意开始四下冒出来,仿佛带着根根银针刺入肌肤,令人极不舒服。

   随着这股寒意无声无息蜿蜒而出,院中渐渐升起一层薄雾,朝顾叔渊所在的地方聚拢而去。

   此时顾叔渊在众人围攻下早就气力不支,她衣袍撕破,鬓发纷乱,嘴角溢出血来。好几个手持棍棒绳索之人本想一鼓作气将她擒下,但此时也感到雾气寒意,纷纷惊疑起来。

   顾叔渊嘴角上勾,像是强行有谁揪住她的脸颊拉扯出一个弧度诡异的微笑,突然间五指微张,将手中白幡高高举起。

   那幡布无风自展,似雪似云,映着雾气若隐若现,幡动之间,地面忽起一阵低沉嗡鸣,仿若有冤魂厉鬼哭泣咆哮,自地底深处传来。

   “邪术,这是邪术!”人群中不知谁失声喊道,声如破鼓,满是惧意。

   他们像是突然想起司棺师一脉的可怖之处似的,尖叫着四下逃窜。然而为时已晚,顾叔渊一把将白幡插入庭院正中,以白幡为引,四方忽腾起淡淡光痕,宛若蛛网,牵连屋脊、檐角、门枢、阶石,顷刻布满整座院落。

   光丝交织处,泛着幽幽青芒,闪灭不定。

   高晏盯着那个密密麻麻的光网,吃惊问:“郎主,那是何物?”

   “缄线。”端木娘子替夏逊回答,“我们之前在灵堂已见识过了。阿逊,难道司棺师在这里也布了一个锁棺缄灵阵?”

   “没错,”夏逊目露赞赏,微笑道,“能把锁棺缄灵阵改成护宅阵法,这位姓顾的司棺师有两下子。”

   院中围攻顾叔渊的众人见此异状开始乱了,好些人慌不择路想跑,然而缄线织就的网络四通八达,只要稍一碰到便传来皮肉灼伤的惨叫声,场上顿时到处都是仆倒在地,鬼哭狼嚎的人,余下没受伤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僵在当地。

   顾叔渊面色惨白,长发纷乱,夜色中扶着白幡而立犹如索命女鬼。她目光森冷,环视四下,哑着嗓子缓缓道:“我顾氏一门四代在栖梵镇做司棺师,兢兢业业,恪守职责,送亡灵上路,引魂魄归西,不问死者来路,不涉生前恩怨,寒夜守灵烛,烈日撑魂伞,百余年来,从未误过一具棺木入土的时辰。”

   “孤儿寡母送不起亲眷的,顾氏替他们点灯烧纸,开穴安魂;凶死暴毙无人敢近的,顾氏以一卷白幡送他们入土,不求回报,不过遵祖训八个字,送魂有义,司棺有情。”

   “然司棺师有情有义,又有何用?”

   她目光锐利如剑,一个个看向那些镇民,被她盯到的人无不目光闪烁,挪开视线不敢与之相触。她嘴角忽而浮现一丝难看的笑,像是痛下决心,从怀里摸出一杆笔,就往空白的幡上开始飞快疾写鬼文。

   高晏本能觉得不对劲,忙问:“郎主,她要做什么?”

   夏逊盯着场上的司棺师,赞叹道:“她在书鬼文,告知天地祖先她不干了,还能这样,连我都想不到……”

   高晏心下一震,就听见顾叔渊朗声道:“天地祖先,顾叔渊不才,愧对祖训,愧对魂灯不灭之誓,自此刻起不再担任司棺师一职。司棺之责,自我而止,四代传承,自此断绝。无论天谴地罚,神怒鬼责,皆由我一人承担,勿牵无辜旁人,勿累及血脉后辈……”

   她话音刚落,周围顿时涌起一阵无边萧杀之气,仿佛无数阴寒魂灵从地底下钻了出来,白幡猎猎作响,缄线迸发出耀眼光线,反照白幡之上,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火光中,顾叔渊站在原地,神情似笑还哭。

   就在此时,远处又敲了一声钟。

   一道巨大的青芒破门而入,轰然炸开,木屑飞溅,灰尘激荡如雾,直直攻向顾叔渊,顿时将她震飞开去。

   灰尘散去,顾叔渊重重跌落在地,禁不住手捂着腹部,吐出一口鲜血。

   高晏与阿卢皆如临大敌,阿卢甚至手按剑柄,挡在夏逊身前。

   夏逊厌恶地冷哼道:“不是欺负凡人,就是欺负弱女子,那群秃驴也就这点出息了。接下来没什么好看,走了。老贺,你留下,尽量……”

   “郎主放心,我省得。”

   夏逊点点头,转身就走,端木娘子与阿卢紧随其后,高晏忙道:“郎主,我留下帮忙。”

   “随你。”

   高晏正要上前扶顾叔渊,老贺一把拽住他,轻轻道:“等等。”

   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初时听分明在远处,然而不过几息之间,那动静已至门前,再一抬头,一个青衣僧人已踏步而入。

   他年纪轻轻,相貌俊俏,皮肤白皙,眉眼带笑,素色僧袍穿在他身上全无半点出家人的朴素清苦,反倒显得风流倜傥。

   他未语先笑,一进门便道:“阿弥陀佛,小僧来迟,诸位乡贤可还好?”

   地上的众人见到他,顿时像来了撑腰的人,纷纷开始诉苦:

   “空迟法师,您可来了,是无得大师让您来给我们做主的吗?”

   “姓顾的使妖法,她不仅咒杀了老刘的儿子,还把我们困在这!”

   “您来了可真是太好了,不然我们就要死在这毒妇之手!”

   “您快把她抓去过红莲火,她那个死了的妹子是妖邪,她也会妖术!”

   人群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号:“空迟法师,这毒妇害死我儿,求您为我做主啊……”

   那刘姓男子从地上扑了过来,正要冲上去抱住空迟的大腿,空迟却不着痕迹向一旁转身,轻飘飘避了开去,动作仿佛自然得如吹尘拂袖,甚至还随手理了理衣袍,一瞥之间,像才发现顾叔渊趴在地上没起身,笑道:“哎哟,司棺师,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顾叔渊微微抬头,想说话,却先呕出了一口血,她伸手擦去嘴角血痕,哑声道:“我为什么成这样,还不是拜你们瓦官寺所赐?装什么糊涂?”

   空迟也不恼,笑道:“司棺师对我寺向来有些误会,日后咱们慢慢再解,眼下夜凉风大,您还是不要在地上趴着为好,快快起来吧。”

   他说完,真个走了两步,伸出手想拉顾叔渊一把。

   顾叔渊不理会他,自己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道:“来得正好,有件事,你代为转告你师父。”

   空迟奇怪地道:“何事?”

   “顾某无能,不堪大任,刚已祷告过天地祖先,卸下司棺师一职。”

   空迟笑意转淡,眸光微敛,慢悠悠问:“你不做,那谁来送栖梵镇的亡魂上路?”

   “我怎么知道?”顾叔渊冷笑道,“我只知道,从今往后,姓顾的再不入司棺师一行。更何况,我的幡已经烧了。”

   空迟脸色一变,转头看向地上烧成灰烬的白幡,忽而又笑了笑,道:“你倒是行事果决,连焚幡这等招数都使出,只可惜,你不做司棺师,问过天地,问过祖宗,唯独没有问过瓦官寺,没问过……我。”

   他指尖轻轻一弹,一缕微弱红焰便在指腹浮现,细若萤火,却带着扑面炙热。

   空迟带着笑意,声音温柔地道:“司棺师,听说令妹棺椁还停在家中,你等了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让她魂有所归?你说,要是我不小心将这红莲业火丢到她的棺椁上,三息之内,尸骨无存,魂魄不留,那多可惜?”

   顾叔渊又惊又怒:“你敢……”

   “我乃高僧首徒,梵音九钟的传人,斩妖除魔乃本分之责,阿弥陀佛,司棺师,你说我敢不敢?”

   他最后一句话细微轻柔得犹如情人呢喃,低缓缱绻,听在顾叔渊耳中却如恶鬼诅咒,令她霎时面白如雪,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她这副模样显然取悦了空迟,令他笑出了声,他习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口风一转,和颜悦色道:“令妹生前化妖,死后恐为邪,这是我师父说过的,他老人家的断言从来不会有错。可他也从没讲过不准你妹子入土为安。”

   顾叔渊猛地抬头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明日我师开坛讲经,布法施恩,泽被十方,你不妨去求求他老人家?”

   顾叔渊浑身颤抖,却不再拒绝。

   空迟转头郎声宣告:“司棺师今夜与你们有所误会,受了刺激才说了糊涂话,当不得真。她会亲自主持刘氏小儿的丧仪……”

   刘姓男子一听登时大叫:“空迟法师,她咒死我儿……”

   “是么?”空迟笑吟吟看向他,走近一步,问,“咒杀罪名非同小可,你有何凭据?”

   刘姓男子茫然道:“大伙,大伙都这么说……”

   空迟像没听见,又踏进一步,声音低缓,压人心魄:“我再问一遍,你,有何凭据?”

   他语气中带着绝对的威压,令那男子畏缩起来,低头呐呐道:“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便都是误会,”空迟收了气势,笑道,“明日来瓦官寺领红莲魂灯,送你家儿魂归净域,可好。”

   瓦官寺的红莲魂灯远近闻名,一灯难求,刘姓男子一听顿时眼中闪过喜色,低头道:“是。多谢空迟法师。”

   空迟三言两语解决了这些麻烦,这才抬头看向老贺与高晏这边,笑得人畜无害:“哎哟,这原来还住了外客,让二位见笑。”

   老贺满脸堆笑,上前双手合十行礼道:“见过空迟法师,我与侄儿远道而来,原是欲赶在净境迎圣日到瓦官寺观礼,不曾想今夜竟有缘亲眼目睹法师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他瞥了眼高晏,高晏立即装作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慌里慌张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道:“见,见过法师。”

   老贺笑呵呵地在一旁道:“我们小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见识,今夜一睹法师风仪,心生敬仰,倒忘了礼数,还请法师莫怪。”

   空迟笑道:“哪里哪里,小郎君这周身气势,倒不像小户人家能养得出来。”

   “不瞒您说,”老贺笑着上前低声道,“他在家中是个独苗,阿翁阿母娇宠惯了,确实有些举止张狂,不知分寸。”

   他转头呵斥高晏:“说你呢,听到没?”

   高晏忙低头道:“知道了。”

   空迟笑容不变,目光却锐利,道:“适才我师五感通达,庇护全镇,之前感应到此处有妖邪气息,故催发九钟罡风追袭,没吓到你们吧?”

   老贺忙道:“没有没有,我们来之前都知道规矩的……”

   高晏嘀咕道:“怎么没有。”

   空迟笑容加深,问:“哦?小郎君不妨细说,小僧洗耳恭听。”

   高晏佯装不服气的模样,抬头道:“你说的那道什么风,把屋子里的桌椅摆设都劈成粉碎,差点伤到人,还好我躲得快……”

   “闭嘴吧你。”老贺骂了他一句,忙对着空迟赔笑道,“法师莫要听他胡言乱语,这小子嘴没把门……”

   空迟轻轻一笑:“九钟罡风厉害非常,便是我也不敢正面与之相抗,不过小郎君放心,它专为斩妖除邪,威力虽烈,却不伤好人。”

   高晏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真的?”

   空迟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说完,环视四周,不经意地问:“你们一行,只有叔侄二人?”

   “还有两个小娘子,”老贺不好意思地笑,“女子腼腆,就不出来面见法师了。”

   “难怪。”空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难怪二位身上沾染了花露香气,小僧还有些疑惑,难不成二位私下里也喜敷粉擦香。”

   此言一出,老贺与高晏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空迟点到为止,笑了笑道:“夜色已深,小僧也在此叨唠许久,这便告辞了。”

   老贺带着高晏齐声道:“恭送法师。”

   空迟临走前又道:“明日的法会由我师亲自讲经,愿有缘众生共沾法雨,二位若无事,不妨来观礼。”

   高晏装傻充愣问:“我也能请红莲灯么?”

   空迟一愣,笑道:“红莲魂灯专为逝者而点,小郎君若喜欢灯,我赠你一盏别的。”

   高晏双手合抱,行礼道:“如此,多谢法师。”

   空迟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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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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