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高晏本来好端端地坐在屋里画清风除秽符。
虽然他还是不大明白何为符箓,何为符胆,为何这些看起来无序杂乱、纵横杂陈的笔画却有直通天地之功,效法造化之能,为何符尾一笔落成之时会有一缕清风无中而生,自虚空而来,藏于符文之中,拂面而过,清凌润泽,令人神思为之一爽。
他画得真的很愉悦。
他素来聪敏,自是能从夏逊的态度揣摩出命他连画二十张符背后隐含着试炼之意,原也想奋力应对,岂料才画了两张便沉浸其中,渐渐忘了什么试炼。
因为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画好一张符与他人期望无关,而是变成他自己自然而然的本心意愿。
笔走龙蛇之间心念所通,一种前所未有的玄而又玄的境地仿佛向他开启,就像是天地间有一扇奥秘深邃的门户骤然打开了一丝缝隙,仅仅只是窥见这一丝缝隙就已足够令他心醉神迷,令他明白原来与天地相接不是一句虚话,而是实实在在的神游冥冥,不可自己。
只是画一张最低等的清风除秽符便如此,那要是有一天,他也能像夏逊那般能心随意动,虚空成符,那该是何等逍遥快活?
就在他尽情感受清风徐来的微妙之时,突然间,那股集市中不可言传却分明能察觉的窥探之意再次突如其来。
高晏浑身一震,寒意透骨,整个人陡然清醒。
他第一个反应是扑上安几,顾不上黄绸上墨迹未干,将方才画好的符文死死压在身下。
然而在他压上去的瞬间就明白此举毫无意义,清风除秽符产生的清灵之气早已充盈满室,根本不是他一个凡人之躯能覆掩遮蔽。
果不其然,下一刻悠远的钟声响起,一阵暗藏杀意的锐风已经破窗而入,宛若有人挥动一柄无效的巨斧,挟雷霆之势横扫室内,直直扑向他当头劈下。
高晏大惊,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凭本能以手护头,横滚躲开,但到底能不能躲他心里毫无把握,只不过不愿闭目待死而已。
此时异变陡生。
他怀里突然有一道细细毫芒的青光倏然绽开,尽管微弱,却坚定地形成一团微弱的光,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下。
几乎同一时间,只听“叮”的一声清脆金鸣,一物破风而至,自窗外激射而入,正撞在那股杀意浓重的罡风上。
霎时间,杀气腾腾的罡风与那物件碰撞,发出一阵轰隆巨响,声彻屋宇,空气中气浪翻滚,炸裂开来轰击四壁,木塌应声而碎,竹几拆裂飞散,屋里的其他物件更是被震裂成碎片。
巨响过后,仿佛认定已将可疑之人或物斩杀,罡风渐渐如潮水般四散退去。
一直到确定再无危险,高晏才抬起头来,他心跳如鼓,手心沁汗,伸手掏自己怀里的物品时竟然微微颤抖。
梦中所遇老者相赠的兰草锦囊残破不堪,打开后发现,原本藏在里头的三根蓍草直接化成灰烬。
那位自号元伫大师的精怪又护了他一次。
高晏双手高捧锦囊放到一旁,恭敬朝它行了一礼,然后才爬起来,跑到满地被震碎的木屑瓷片中费劲地扒拉寻找。
找了半天,猛然一转身,在倒塌的竹几之下发现有一润泽之物,高晏忙扑过去捡起,发现那是半枚玉玦。
适才与罡风相撞,发出巨大轰鸣声的便是此物。
不知何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解下玉玦抛掷进来,要不是它与罡风撞击解了危机,单凭元伫大师留下的三根蓍草,恐怕挡不住多久。
高晏原以为这块玉玦当是夏逊所有,毕竟眼下能及时出手之人非他莫属,然而当他仔细摩挲着这块玉玦时却总觉得有种熟悉之感,似乎在哪见过似的。
他蓦地想到什么,忽然间瞳孔骤缩,浑身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膝盖一软,竟整个人跪坐到地上。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动静,高晏忙将玉玦塞入怀里。下一刻有人破窗而入,阿卢御剑临仙一般疾驰飞进,瞬间赶到他身边。
“你没事吧?”
高晏摇头。
阿卢打量他,不大信:“真的没事?站起来我看看。”
高晏苦笑道:“真没事。是这个救了我。”
他站起来,掏出元伫大师所赠的锦囊递上,阿卢接过,发现锦囊上已灵力全无,她松了口气道:“幸好你身上带有这东西……”
她话音未落,两扇残破的门已经被撞开,老贺一马当先冲了进来,夏逊和端木娘子紧跟其后。
夏逊见到他第一句也是:“没事吧?”
高晏摇头:“没事。”
夏逊狐疑:“九钟罡风非同小可,别受了暗伤都不知道。”
“郎主,他是被此物所救。”
阿卢上前将锦囊交给夏逊查看,夏逊倒出里头的蓍草灰烬,点头道:“元伫原来给你留了这么一手,可惜啊,它的一甲子修为就这么没了。”
老贺咂舌:“一甲子修为,这么大手笔。”
端木娘子笑了笑,替众人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阿晏,你跟那个老鳖精到底怎么回事?它是被你救了一命还是欠了你天大的人情?”
高晏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不瞒各位,我连它不是人,号为元伫大师,原形为鳖等都是才知道不久。”
夏逊皱眉道:“元伫为你谋算长久,不仅为你指明脱身之路,还舍出一甲子修为,化作三根蓍草,护你一命周全。这样为你推天机断祸福,不用看,那老东西背上的龟甲定是多了好几道裂痕。”
高晏不解问:“郎主,这是何意?”
夏逊道:“元伫背负玄龟骨甲,一身气数尽系于甲上。每帮人卜算一次龟甲就会多一道裂痕,裂多则数尽,数尽则道崩。阿晏,自古妖不轻予人恩,你最好趁早想明白跟它有什么因果牵缠,不然,这么大恩情,我怕日后你还不起。”
高晏神情一凛:“郎主提点得是,但在入梦之前,我真不记得曾见过它……”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其实是见过一只大鳖的。很久以前,在残破的官庭庙佛像下,在射杀蛇妖之前,他与姚大曾翻出了一只大鳖,怕它被人吃了还帮忙将它藏好。
总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元伫大师便恩必重报吧?
不,高晏很快否定这个可能。如果那只鳖就是元伫大师,那它当时出现在官庭庙,与其说等着被救,不如说只是为了方便就近观察他。
观察后,才好判断接下来怎么做。
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他与元伫大师之间的因果羁绊,或许比他想得还要久。
夏逊以为他还在苦思冥想,打断他道:“想不起来就算了。今晚多亏他保你一命,不然若被秃驴的术法打中有你受的。”
高晏困惑不语,想了想还是直接问:“郎主,我不明白。那位高僧名声显赫,又在此镇建小瓦官寺护百姓周全,怎的行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要不我怎么骂他秃驴呢?”夏逊蔑视道,“世间有一类修士,修为越高,心性反而越偏执,行止峻烈,非黑即白,毫不留情。他一旦认定妖邪狡诈,诡变难测,便常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念。可叹这样的人还多以正道自居,你说好不好笑?”
高晏不觉得好笑,回想适才那横扫一切势不可挡的杀意,依然觉得可怖,他禁不住叹息道:“可是他,实在太强了……”
不仅强,而且泰山压顶般压得人连起意抵抗的念头都难生,因为心里深知,所有抵抗在在远超于己的力量面前都不过蚍蜉撼树,徒劳无用。
这点夏逊倒是没反驳,但他仿佛察觉到高晏语气中的沮丧,冷嗤一声道:“那又如何?”
“啊?”高晏愕然。
“我问你,那又如何?”夏逊道,“若世人只知道以强者为尊,岂不志气沉埋泥土?又何来知其不可而为之,何来孤松立雪,九死无悔?”
高晏心头一震,抬起头,目光炯炯看着他。
“年纪轻轻,没点傲性。”夏逊骂了他一句。
高晏脸上发烫,低头道:“郎主教训得是。”
夏逊没好气地道:“行了,今晚的事也怨我,不该让你画那么多符。说起来,符画完了吗?”
这话题转得生硬,高晏也只能配合,他不好意思地道:“画完了,但刚刚全被震开……”
他忙回身,从木屑中捡回一张符,吹了吹灰递过去。
夏逊只瞥了一眼就丢回给他:“笔力软得像没吃饭,还需多练。这里灰太大,老贺,还有别的住处吗?”
老贺忙回:“有的,那边还有几间房,原想留给我们几个住……”
“看看去。”
夏逊抬脚就走,老贺忙紧跟其上,端木娘子冲高晏调皮地眨眨眼也跟着出去,剩下阿卢目光古怪地盯着高晏。
高晏拿着符,笑:“你看,我也没画好。”
“你如果真没画好,郎主就不会只是轻飘飘骂一句了。”
高晏小心道:“我不过瞎猫碰到死耗子,画对了那么一两笔罢了,跟你没法比的……”
“别强行安慰我了。”阿卢截住他的话头,“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不只画符,打小识字背书我都学得无比艰难,我的脑子就像一只底部破了一大洞的旧桶,灌进去多少,就漏出来多少,这么多年我早就明白了,不明白那个是郎主。”
她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毫无起伏,然越是如此,越令高晏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遗憾。他凝视阿卢眉目如画的脸庞,心里觉得更加难受,还不如骂他或打他一顿,或干脆喝令他不许练符呢。
可阿卢不是这样的人,她坦荡直白,心如朗月,一如她的剑风来去分明,从不拖泥带水。
高晏想了想道:“阿卢,我那一日见你出剑,其中一招尤为精妙,我试着学了,你帮我指点指点。”
他从地上捡了一根竹片当作长剑,凝神回忆阿卢的剑招,随即起式比划,身形未稳,神色却极为专注,步法、剑势都尽量依照记忆还原。
“不对,你看我走一遍。”
阿卢从他手中取过竹片,退步三尺,衣袂微振,手中竹片一挑一送,剑势如飞鸿掠水,她随势连走三步,每一步皆沉稳如钟,而剑走偏锋,却不失锋锐。
“看清楚了?”她收势后问,眼神清冽。
高晏看得入神,不觉点头,复又照她方才所演再练一遍。然而他手里的招式依然只能还原动作,未能习得剑势精髓。
阿卢认真地道:“你不是练得不好,是太想做到完美反倒拘了神。剑势贵在意通,而不是招式相同,再来一遍?”
高晏摇头,他放下手里的竹片道:“不必了,其实这一招我私底下已练了百余遍,我于剑术一道悟性平平,远不及我在刀法骑射上的所得,这么多年我早就明白了,不明白那个是你。”
他用阿卢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让她听楞了。
“阿卢,你方才说你的脑子像个旧桶,到处漏水,那我且问你,若真如此,你为何能领悟如此精妙的剑意?世人资质各异,有人擅长画符,有人善于舞剑,不过所求的道不同,并无高下。”
他语气真诚,不带半分虚伪的安慰和怜惜,只有将自己心中所想与同伴分享的坦荡。
阿卢思索起来,不大确定问:“真的,并无高下?”
“无高下。”
“同郎主比呢?也无高下?”
高晏笑出了声:“阿卢,你怎的问出这么自讨苦吃的话来?”
阿卢不解,睁大眼睛看他。
高晏笑得更欢:“咱们跟郎主能比的吗?他资质万中无一,是天上星辰,你若拿他作尺,那铁定是云泥之别,自讨苦吃。但郎主只有一个,芸芸众生总不能都去当星辰吧?咱们总得落地活啊。”
他顿了顿,收了笑意,认真道:“同他比,不若同自己比,问心无愧,略有寸进,就够了。”
阿卢想了半响后,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
“啊,好饿。找吃的去。”
高晏笑着大踏步出门,回头对阿卢招手:“走吧,一起。”
阿卢看着他,嘴角轻轻上翘,浮现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她还没意识过来,脚步已然轻快跟着一起出去。
他们一起走到庭院,朝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几间屋子前行。那边屋檐下已能见炊烟水汽,门帘一掀,老贺挽着袖子正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碗走出来,见到他们,忙大声招呼道:“我刚煮了汤饼,快来。”
高晏笑道:“大善,今日一口热汤都未沾,正好解乏。”
他与阿卢正待走过去,忽然听见大门外“砰砰砰”几声重响,像是有人拳打脚踹猛砸门板,声音急促用力。
伴随着砸门声的,还夹杂着好几道怒吼与叫骂。
“司棺师,滚出来!”
“杀人偿命,还我儿的命来!”
高晏面色一变,脚步钉在原地,他转头看过,发现阿卢的手已经缓缓摸上腰间的剑柄,目光凝结冷霜。
那边夏逊与端木娘子也闻声走出屋子,阿卢转向他问:“郎主,是否需要我驱散他们?”
夏逊平和道:“不用多事,自有人管。”
他说完,目光眺望远处,高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见到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高瘦女子自深宅内部缓缓行来,她单手举着一幅白幡,上面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形单影只,犹如穿过阴阳两届的游魂,就这么一个人向大门走去。
高晏目光一凝,一下认出她来,问:“这是白天镇外见过的女司棺师?”
老贺点头:“是她,巧得很,她也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高晏一下想起那个传闻,忙问:“那个棺椁不葬,人变妖邪的传闻……”
“大差不差,也就那么回事,反正郎主在此,怕什么?”老贺眯着眼盯着司棺师道,“不是,她要干什么?不好,她要开门放人进来!郎主,咱们拦不拦?”
夏逊负手而立,目光悠远,透着意味不明的态度,淡淡却不容置喙地道:“我说了,不要多事。”
于是他们面面相觑,无人擅作主张,就这么看着女司棺师打开大门,顿时哗啦啦冲进来一群拿着火把的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