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吴沉水2025-05-17 09:275,310

  

   二十二

    

   夏逊一行人赶到那间所谓的灵堂之前时,阿卢已经面罩寒霜,手持长剑,盯着黑洞一般诡异幽深的灵堂严阵以待。

   他们走到近处才发现,这间灵堂原是临水的楼阁改建而成,原本精巧的雕花广檐下悬挂重重叠叠,满满当当的细纱白幡,每一幅幡上,都以泼墨之体书满刚劲锐利的鬼文。

   白幡多得有些超乎想象,稍有微风一动,它们即在梁柱间层叠翻涌,犹如无数悬停飞蛾。

   堂内陈设极简,只有一口涂了猩红朱色的棺木停在当中,棺木上的颜色也不知道谁涂的,一层红一层黑深浅不一,时间一久,红的与黑的互显斑驳,宛如血泪纵横,触目惊心。

   棺前有一长几,上面放置一块牌位,牌位两旁各置莲花烛台三座,火光跳动,烛泪蜿蜒,如泣如诉。

   棺木两侧鬼影曈曈,仔细一看才发现两边堆满了新旧不等的数十个纸扎。有的绘上狰狞的鬼神之像,张目裂口,墨线淡彩,极简而多意。有的是纸马纸人,身长不过尺,神情各异,唯有一点共同,它们都眼眶都空空如也,无一个有画眼珠。

   整座灵堂烛火微暗,越发显得棺木黝黑幽深,不知何时就会有怪物揭棺板而出。

   阿卢保持着戒备的姿势不变,利落地禀报道:“郎主,我探过了,妖邪之气就从棺木内传出,要我掀了那棺木板吗?”

   “别动不动就要掀人家的棺木板,没礼数。”

   阿卢一本正经道:“是。那我呆会再掀。”

   夏逊笑出声,他饶有兴致地负手走近,忽然道:“别动。”

   阿卢立即纹丝不动,夏逊伸出手指,在她脚下的地面虚画几下,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扁酒壶,喝了一口喷过去,只见酒液过处,一个符文虚虚显现。

   符文闪现之处,肉眼可见有无数丝线拦在灵堂之外,密密麻麻犹如蛛丝。

   端木娘子吃惊问:“这是什么?”

   “缄线。”

   “什么意思?”

   夏逊道:“缄默之缄,取魂灵安息之意,这些线与棺木相连,应该是守护灵堂棺椁的锁棺缄灵阵,据说此阵非大司棺师不能布也,好多年没见过了,我还以为失传了。”

   他心痒难耐,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试着触碰那些丝线,稍一靠近,指尖顿时被灼红。

   “干嘛呢。”端木娘子急道,“小心把手指头烧没了。”

   “不会。这些缄线只灼伤人,却不取人性命,”夏逊叹道,“布阵之人,也不知是功夫不到,还是心慈手软……”

   老贺忽而道:“郎主请看,那块牌位上写的似乎也是鬼文,奇怪,咱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何尝见过有谁把鬼文写在牌位上……”

   夏逊闻言看向几上的那块牌位,只见上面确实拿不知什么肮脏的红颜料,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笔画复杂的鬼文。

   夏逊瞥了阿卢一眼,随口考她:“阿卢,认得两个字么?”

   阿卢盯着那个牌位,硬邦邦地道:“认不得,但我知道,那里也有妖邪之气。”

   夏逊皱眉:“鬼文我也曾一字一字教过你,你又忘干净了?行,你既然能感知那有妖邪之气,那我问你,是什么妖什么邪?”

   阿卢顿时脸上绷紧,浑身紧张起来。

   夏逊一看她这样就来气,喝道:“孽障,你再答错一个试试。”

   阿卢闭着眼快速道:“是犬妖,不,是狐。”

   “确定是狐?”

   “确定!”

   她睁开眼,发现夏逊脸色缓和,知道自己过关,不觉松了口气。

   “总算还有不答错的时候,”夏逊声音转柔,道,“往前踏一步,剑劈缄线,把这个阵给我破了!”

   阿卢颔首领命,她面无表情,手里的剑光一闪,粗暴简单地斩开那些肉眼见不到的缄线,迈开腿,稳稳地往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犹如宣战。

   满堂白幡立即无风而动,所有的鬼神、纸马纸人都仿佛转过身来,空洞的眼眶阴森森地注视着外来的不速之客,幡上狰狞的鬼文突然间活了过来,犹如万千条游走的黑蛇,张牙舞爪飞扑而来。

   阿卢一跃而起,剑气如繁星裂空,剑气所过之处草木尽折,银光闪现中斩落无数黑蛇头颅,那些黑蛇头一落地,顿时化为一股烟雾消散开。阿卢出剑向来又快又狠,当下更是毫不迟疑,凌空飞扑,剑尖取棺木前无名无姓的牌位,破空声清呲干脆,眼见就要将牌位一剑削成两半。

   就在这时,一道身着黑衣的人影自一旁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冒着被阿卢一剑对穿刺个窟窿的危险,抱起案几上的牌位,将之紧紧护在身下。

   阿卢的剑在将将刺入那人躯体的瞬间凝住不动,冷声问:“你是谁?”

   那人缓缓抬头,只见脸上戴着一个古怪的白玉面具,烛光下显得异常诡异。阿卢一瞥之下已经认出,这面具正是那日在镇外遇见的司棺师所戴。

   “取下面具,少装神弄鬼。”

   司棺师迟疑了一会,终于在闪着寒光的利剑威胁下伸出手将脸上的白玉面具拿下。

   只见面具下露出一张素白瘦削的脸,两颊颧骨因为瘦越发高耸,犹如斧劈刀削过一般,将多余血肉统统剔去,又因常年不见太阳,那脸色惨白得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旧魂,单薄而凄厉。

   但刨去这些,这张脸长得五官端正秀美,或许也曾有过韶华正浓,风华正茂的时候。

   司棺师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紧抱着牌位,冷冰冰地环视他们几个,张开口,声音沙哑难听:“我乃此间主人。”

   夏逊转头看向老贺,老贺忙摇头:“我不知道,我是从本地的庄宅牙人手中租的此处,没见过这位。”

   司棺师冷笑道:“司棺师自带阴气,常人躲还来不及,更何况栖梵镇人人避此地如避猛兽,我若出面,你们敢租?”

   “这可说不定……”

   司棺师不理会他,自顾自将牌位重新放到案几上,回头道:“你们擅闯灵堂,惊扰亡灵,还险些伤到我,这等恶客我伺候不起,退你们赁金,给我滚!”

   她说完,毫不犹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丢到他们一行人脚下。

   老贺急道:“你这女郎,讲点道理行不行,租赁之前我们对这有灵堂毫不知情,住进来后冒然见到当然会受惊吓,怎么就叫擅闯了?你贸贸然扑过来,我们也不知道你是谁,这才举剑相迎,但不也没伤到你吗,这么就要连夜赶客?诶,哪怕深山野村的山民樵夫尚且会为赶路人供个歇脚之处,你怎的这么不近人情……”

   他常年伺候夏逊,早就学会了主人强词夺理、倒打一耙的精髓然。

   然而不管他如何叭叭地满嘴歪理,司棺师却始终充耳不闻。

   她郑重地将牌位前的莲花烛台依次重新摆放整齐,又拽着自己的半幅袖子擦拭干净牌位,看着牌位上的鬼文目光悠远,仿佛此间所有人一概消失,灵堂上只余下她与棺椁里的亡魂。

   就在这时,夏逊却忽然问:“牌位上书季苓二字,这是亡者之名?为何没有姓?”

   司棺师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她放下牌位,缓缓转身,哑声道:“你认得鬼文?”

   “略知一二。”

   司棺师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淡淡地道:“天底下与亡魂打交道的术士甚多,认得点鬼文,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说得对,”夏逊点头,“认得点鬼文确实不算什么,我好奇的是亡者与你的关系,季字为幼,苓为仙草,这棺椁里躺着的,是你的季妹吧?”

   司棺师蓦地抬头,冷声道:“与你无关!”

   夏逊却不理会她,反而步步紧逼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既能布锁棺缄灵阵,司棺师的本事想必不凡,为何季妹殒身你却停棺不葬?是不想,还是不能?”

   “我说了与你无关!”司棺师的声音尖利起来,拂袖道,“滚出这里,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夏某既踏进这里,那么要不要走,你说了不算。”夏逊微微一笑道,“今夜我兴致不错,指点你两句。你用红色写牌位鬼文,又为棺木涂红黑两色相叠,若没猜错,这红色是朱砂兑血成活朱,主驱邪,黑色乃黑漆兑黑犬齿灰成缄口墨,主消怨,两者相叠,为的是安魂。你做这些,是想在入葬前尽量安抚令妹亡灵,让她能耐心等到入土那天?”

   司棺师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道:“这是我司棺师一脉秘而不传的术法,你怎会知道……”

   “世间术法,万法归宗,越是说秘而不传的,越容易固步自封。司棺师术法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将司棺师适才说的话原样奉还,司棺师哑口无言。夏逊犹如信步闲庭,直直朝棺木走去。

   司棺师原本正在思索他适才说的几句话,猛一抬头却见到他竟然伸手要碰棺木,顿时顾不上许多扑了上去,尖利道:“住手!你干什么,你给我住手!”

   她十字如爪直扑夏逊,还没碰到衣袍,夏逊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反手一拂袖,登时一阵疾风袭来,将她整个人席卷到一旁,砰的一下落到地上。司棺师迅速爬起还待再扑,忽然浑身僵住,一柄寒剑已抵住她咽喉。

   她抬起头,阿卢持剑盯着她一言不发,人如其剑,蓄势待发。

   这一耽误,夏逊已伸出手指轻刮了一下棺木,他放到鼻端下一闻,顿时满脸嫌弃,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他回头看向端木娘子,端木娘子明白他的意思,忙掏出一条干净手绢递过去。

   “味太冲,再撒点花露。”

   “知道味不好还伸手,万一有毒怎么办?”

   “没事,我心理有数。”

   端木娘子睨了他一眼,从随身斜挎的布囊中掏出一瓶花露,撒了好些在手绢上。空气中顿时芬芳扑鼻,弥漫着一股花香。

   夏逊这才肯用接过手绢反复地擦拭手指,边擦边慢条斯理地对司棺师道:“你可知这棺木上、牌位上皆多涂了一味东西?”

   司棺师一愣,随即冷笑:“不可能,涂棺木的所有东西皆是我亲手所备,血也是我自己刺臂而来,整个过程绝无假人之手,更何况灵堂设有锁棺缄灵阵,若有人擅闯我必知晓……”

   “若来的不是人呢?”

   “你什么意思?”

   夏逊看向她,目光怜悯:“你可知,从棺木到牌位,皆多刷了一层妖邪之血。”

   司棺师激动起来,厉声道:“不可能!”

   夏逊摇头道:“信与不信,事实都在这里。你以为什么是妖邪之血?成妖五十年,成邪一百年,妖邪之血覆棺椁,效果可与人血天差地别。你与亡者是血亲,你的血加入朱砂覆在棺椁上,天然便能安其魂灵,而妖邪之血却与之相反。”

   司棺师的脸色愈发苍白,手不自觉地颤抖,却依然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夏逊叹息道:“妖邪之血令魂灵骚动不安,渐渐清醒,日日夜夜听亲人之痛,回溯殒身之恨,凝魂结魄,怨气缠身,再不管的话,用不了多久令妹便会化成似尸非尸,似妖非妖的怪物破棺而出。”

   “不会有妖邪能入镇,瓦官寺梵音九钟难道是摆设……”

   “那我就不知道了,”夏逊轻描淡写道,“近两年梵音九钟是名声远扬,但令妹殒身超过三年了吧?”

   “如果是当年令妹一死,妖邪便至呢?”

   司棺师如遭雷殛,浑身微微颤抖,她厉声反驳:“没有妖邪!我家阿苓怎会跟妖邪扯上关系?她更不可能变成妖邪,瓦官寺的秃驴胡说八道,你也来胡说八道!”

   她疾言厉色,却越发掩盖不住眼底的惶恐不安。

   “镇上人人都在放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死了都不放过她,”司棺师悲戚地道,“阿苓生前最后两年连大门都难得迈出一步,哪来的机会撞见妖邪?就算栖梵镇真进了妖邪,瓦官寺不是有那么多高僧吗,不是号称梵音九钟庇护百姓吗,让妖邪大白天混入镇中残害百姓,难道不是他们之过?为何要污蔑一个女郎的名声,害得她死了都不能入土……”

   她越说越激愤难忍,几乎要将“无得”的名字拎出来痛骂,夏逊温和地打断她。

   “有些名字在心里骂骂就好,不必说出来。”

   夏逊朝端木娘子微抬下颌示意了一下,端木娘子过去,抬手迅速往司棺师后椎几处穴位轻轻一抚,顿时令她的激动愤慨之情平复了许多。

   不骂人了,司棺师反倒愣愣流下了泪来。

   “令季妹生前遭遇我无从判断,但这棺木与牌位上确有妖邪之血。”夏逊轻叹道,“以你之才,其实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吧,要不然,一个女郎的灵堂,哪怕枉死,又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鬼文白幡?”

   “我,我只是想让阿苓睡得更安稳些……”

   “是吗,”夏逊轻声问,“那你敢不敢撤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呢?”

   司棺师大惊,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夏逊已经左右伸手,虚空用力一抓。

   顿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忽然间两旁悬挂的重重叠叠的白幡拽起,越来越紧绷,逐渐传来裂帛之声,有些白幡已经被这股无形之力撕裂开。

   白幡一裂,上面所书的鬼文即刻显得暗沉褪色,那些原本狰狞凌厉到欲破幡而去的笔画,霎时间仿佛被切断生机,纷纷委顿下来。

   “不,你要干什么,住手!”司棺师想要扑上前阻止,然而她刚一动,端木娘子已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柔声道:“莫要打扰我们郎主,他不会对令妹不利。”

   司棺师半点不信,她仍意欲不顾一切冲过去,然而端木娘子已在她动作之前飞快连按他她肩胛数个穴位,登时令她的手臂无法使出力气,软绵绵垂了下来。

   与此同时,夏逊再用力一拽,裂帛声撕拉不断,不出片刻两旁的白幡已尽数断裂。

   白幡断尽的瞬间棺木内突如其来传出异动,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声音,仿佛有只硕鼠在里头没头没脑乱窜,随后那动静越来越大,整个棺木都晃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挣扎着要破棺而出。

   司棺师面白如纸,她喃喃道:“阿苓,阿苓,怎会这样……”

   夏逊毫不犹豫掏出酒壶往棺木上一撒,趁着酒液落下之前飞身而起,飞快以手指代笔在棺木上画下一张繁复的符文,符文落成之时,酒液如雨落下,渗透入符文,金光一闪而过。

   整个棺木顿时像被从头到尾安抚过的野兽,蛰伏平静了下来。

   就在金光闪过的瞬间,忽然间从外面庭院的空气中传来微微一阵抖动。

   那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微颤动,就好像平静的水面从远及近,荡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水纹。

   然而夏逊却脸色一变,当机立断将地上的白幡抓起来,飞快甩到棺木之遮住符文,随后又双袖一挥,安几上的莲花烛火顿时尽数被熄。

   “都别动,别出声。”

   他话音刚落,一声悠远的钟声突如其来传入众人耳中。伴随着这声钟声而至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窥探之感。仿佛在镇子另一端,有什么庞然大物骤然睁开了眼睛。

   众人屏息而立,不敢有所动静,那窥探之意在黑暗中缓缓经过灵堂的每一寸地方,在棺木上徘徊了一会,随后像是没发现什么异状,这才慢吞吞地如潮水一般退去。

   老贺松了口气,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夏逊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东西,他刚一张嘴,夏逊就道:“别说话,我好像忘了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他们住的那半边院落里忽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激烈撞击,声音之巨,像是能把房子震塌。

   夏逊猛然抬头道:“糟,把高天清给忘了。阿卢。”

   阿卢不用他说第二句,已经拔剑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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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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